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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義奎(右)指導劉琢瑜(左)表演情景。(林俊宏 攝)
後台千秋 後台千秋

台前調度 台後理事

從最早的「抱本」、「文武總管」、「管事」、「敎官」到「主副排」或「戲劇指導」,「劇務」職司內容的多樣與重要,由一路而來的名稱可見而知。

從最早的「抱本」、「文武總管」、「管事」、「敎官」到「主副排」或「戲劇指導」,「劇務」職司內容的多樣與重要,由一路而來的名稱可見而知。

「劇務」是個時代性的說法。從最早的「抱本」(當然,是用腦子抱),「文武總管」、「管事」、「敎官」到「主副排」或「戲劇指導」,它的多樣性除了反映出京劇的顚簸際遇外,也指出這個職司在京劇舞台上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他做的不比現代劇場中的導演少,卻從來不會是京劇觀衆焦點注目的所在。

在這個系列報導的最後,「劇務」將是我文字舞台的來賓。我不諱言,這兩位受邀對象的選擇完全是出自我私人的因素。因爲際遇,我曾經跟他們生活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瞭解他們實際的作爲與對一個京劇團的影響;因爲好奇,許多年前沒想到、或長久想問又沒機會的問題,遂成爲這次採訪的血肉。儘管如此,以張義奎和李小平來作爲這個工作上老少兩代的代表,我相信他們不會引起太多的非議,特別對熟悉台灣梨園的人來說。

採訪完後,我更做如是想。

如何走到「劇務」這個位置上的?

李小平是陸光三期生,原攻花臉,小時候在坐科時曾興起學打擊樂的念頭,當然,在師父們唱戲至上的觀念下,其它一切都不得碰:「在劇校裡,擅動老師敎的東西是大逆不道的行爲,但等大一點,在一些老師許可的範圍內,譬如兩人在舞台上十秒左右的對打,在不脫離原來雙刀套路的情況下,我會變一套程式來玩。」從這些「擅動」開始,到劇團中許多程式與場面的調度,再到今天國光劇團的排演助理,「不甘守舊」或「求新求變」似乎是他在這個職司上最鮮明的形象。

張義奎六歲就入了上海張家僮伶班,到十四歲第一次扮上靠將爲止,他站了八年的龍套。張義奎說,這是他一輩子學戲最多的時期。十九歲開始以大師哥的身分在後台管事,爲自己發配個輕鬆角色好偷懶,似乎是當時他最大的成就與動機。來台灣後,他的經歷活脫是一本「台灣京劇史」:從六十七軍的「國花劇團」開始,顧正秋的「永樂」、二軍的「正義」、「干城」、「今日公司」、「陸光」以及現在的「國光」。在這串滿目琳琅中,張義奎邊學邊作,當後來別人稱他是「戲包袱」時,已是對他的腹笥淵博戲謔地認可。

面對人

對「劇務」或「管事」來說,劇團裡複雜的人際關係絕對是首要的考驗。特別在講究輩分的梨園界,「年輕」本身對李小平來說就是一大困難:「記得在陸光剛接這活的時候,要面對馬維勝馬老師。他是我剛進學校時的老師,而我現在要給他處理走位,壓力多大啊!只好請他在台下坐著,透過張義奎先生跟他溝通,不勞他跑,讓他知道在走位與畫面中他站在哪,示範身段也不敢做滿,眞是尷尬!」

至於其它的師哥師姐呢?「只好拿他們當大爺看!」

張義奎完全知道李小平年輕難以服人的處境,這也是他仍待在「國光」的理由之一。問他相同的問題時,他的對付之道顯然包袱少了很多:「我的原則就是眞心待人。你不會,我可以跟你說(說戲),一遍不行來兩遍,來三遍。」

我看,一樣是拿演員當大爺。

當「劇務」最討厭的事……

「就是排活兒(排演員表)!」張義奎顯得不勝其擾。不僅整齣戲一場場下來不能落人,還得瞧主角唱哪一派、看誰演,譬如顧正秋唱戲,絕對得派醜丫頭,「那個小姑娘扮起來不能比她漂亮!」

此外,到國家劇院唱戲得是什麼排場,下鄕或勞軍演出又要怎樣才能熱鬧,這些還是出自效果上的考量:排定了角色,又有演員不想演,佯稱忘了──「忘了沒關係,我跟你說!」張義奎有個好記性;需要的行頭箱管說沒有,這矇不住他──「怎麼會沒有?某年某月爲某齣戲唱過,誰唱的,我找給你!」別忘了,張義奎有個好記性;有人抱怨老跑龍套,這次不想扮了。「你不扮,我扮,看你好意思嗎?」

對團隊觀念甚重的張義奎來說,這句話不只是唬人的手段而已!「陳利昌有次唱《昭軍出塞》,我、吳劍虹、劉大鵬、張義孝來四個靑袍,陳利昌嚇得都唱不下去了!」即使老成持重如他,一談到排活兒,仍不免生這種感嘆:「目前梨園界還是一盤散沙!」

導戲之道

李小平是我所認識的梨園演員中,對現代劇場的參與最活潑、汲取觀念最積極的一位。從最早參與「臨場」劇團,到「民心」劇團(編導《非三岔口》、《武惡》),以及「當代傳奇」、「綠光」、「屛風」等,或當演員、或當副導。一方面憑著他身上傳統的本事爲台北的許多劇場演出帶來驚奇、活力,一方面也在不同經驗的比較,反省中,爲他的導戲方式尋找新的可能。

《武惡》演出前,他因爲鈕承澤的身段不對,屢屢叫停,從而忽略了演員的內在情緒,引起反彈。「那天回到家裡,眞的讓我好好反省了一次。的確,我是用已經習慣的那種生搬硬套的方式在面對他。演員的內在狀態有時不能不照顧。」在當《奧瑞斯提亞》的副導時,他從理察.謝喜納(Richard Schecnar-d)身上看到這招被發揮得更好:「他認爲導演應該是去搭一座橋,讓演員能很安全地走進角色,而不是把他溶解後,灌進你塑好的模子裡。」

從「生搬硬套」調整過來後,在排《美猴王》中的群猴或《鍾馗》中的五鬼時,李小平做了些改變:「我要他們自己去抓一個猴子的樣子,甩開那些制式的動作,如果是隻懶猴,就從頭懶到底,只要亮相點一致,我不要求動作整齊。」

然而,能讓他如此揮灑的空間在今天的梨園舞台上仍不太多,當然,「年輕」──這個讓他尷尬的原因,在這裡也未嘗不是一種安慰。

張義奎對這個問題的回應就簡單多了,他靠的完全是博聞強記、腹笥淵博的本領:「當劇務的脾氣要好,得穩的住,面對來自各方的人物,你得提出一些道理來,分析給他聽,這戲是從什麼年代來的、到了我們這兒得怎麼改……。畢竟時代不同,觀衆比從前聰明,得從觀衆的想法來改。」

對懂得太少的人來說,這絕不能說是生搬硬套。

很多東西看著就要失傳了,急不急?

「對,是很急!」顯然這個問題正中了張義奎的要害:「比起老一輩,我已經差了一大截。但他們有個很壞的觀念:你若不夠材料,敎你,我很費力,你根本不是材料,我自個兒爛了算了。但在我們來說,像周正榮、吳劍虹,他們往往主動來敎你:少爺,你很夠材料,這齣戲你可以學一學。但現在,學戲的精神比起以前實在差的太多了!」

我不介意被張義奎先生指著鼻子比喩爲成材與不成材的兩種對象,我甚至猜到接下來他會發出的老生常談:「現在,唱好了還不就賺這兩個錢,我會這兩筋斗就好了……,年輕人都這麼想,就不可能再往上衝。」

關於京劇的改革

面對這股「大勢之所趨」,李小平在現代劇場方面的歷練顯然使他背上被期望的壓力:「我意識到一些問題,別人也知道我意識到,壓力就隨之而來。」在求好心切下,李小平的惶惶然相信也是梨園中許多人所共有的:「不曉得!很急切地想要做出來,又很惶恐自己做不好,在這種狀況下,只好先將創作的重心放到傳統劇場以外的舞台上,因爲在那兒我還比較有安全感,我有不知道的地方,隨便問,他們都知道。但回到傳統的領域中時,我就被要求要能夠完全掌控一切。」

沒有別的舞台可供揮灑,張義奎對這個議題也有他語重心長的意見:「很多老戲都是以角兒爲主,不注重墊底活,許多碎場子亂七八糟。在我看,這是那些老先生們(劇務)的疏忽了。現在這些老戲正應該拿出來,重新濃縮、整理、剪裁,否則一個晚上三十場怎麼唱!」

如果改革的本意是在求生存的話,那麼張義奎顯然走得更實際:「下鄕演出、深入民衆」是他這兩、三年大力推動的舉措。「國光」到北港演山《古城會》、《斬顔良》,甚至遠赴高雄、馬公的巡演都受到相當熱烈的回響。「這也不過是給自己留了飯碗、留了後路!」

不是用作品爲京劇發展寫下令人注目的新猷。祖師爺傳下的東西、好東西,能被保留多少才是他眞正關心的。

好奇妙,我發現許多領域中都有相同的現象:人懂得愈少,愈希望顚覆、改革。

關於張義奎的好記性

張義奎不識字。我一直很好奇,那麼多的戲與詞他是怎麼記住的:「口傳心授的東西很難丟,特別是那些板子──板子學的東西,不會可是要挨打!」

那讀劇本呢?他說只要認得人名、搞淸標點符號,每行裡再將識得字的意思湊湊,大概就差不多了。「我是有點小聰明!」他得意地開心道。

最敬重的人

這一系列對京劇幕後工作人員做的巡禮,在這裡吿一段落。當初爲文的動機來自一個簡單的心情:在以演員爲主的京劇舞台上,有些不爲人知的角色與同樣歷史悠久的幕後活兒,他們也應該像那些常露臉的角兒般,被尊重地報導一次,那怕是幾張齜牙咧嘴的照片也好。

我問張義奎先生,以他的資格,在這行裡誰是他最敬重的前輩。沒有太多猶豫,他馬上回答是從「干城」起,帶了他十多年的周麟崑先生,無論是臨時應變、劇團整理、如何待人、戲的處理、甚至到服裝的穿著,他都從周麟崑先生那兒學了很多,差不多是他後來當劇務的全部。說完,他向我呶呶嘴,指著旁邊牌桌上,一個七十多歲,毫不起眼,連摸牌的手都打顫的老頭。

 

特約撰述|何一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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