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鄒語的陌生,使得演出說明書成了傳達演出整體信息最重要的一部分;導演儀式化的處理,沒有適當地融合編劇個人化的感言。觀衆因爲聽不懂,變得理性而疏離,無法享受純粹欣賞的樂趣,也無法透過現場演出,來體會內在的戲劇動力。
鄒劇團《Tsou.伊底帕斯》
10月4日 北京世紀劇院
我坐在北京世紀劇院的觀衆席裡,等待阿里山、tsou族、中國靑年藝術劇院、身體氣象館聯合演出《Tsou.伊底帕斯》,看着沒有大幕而黑幽幽的開闊的舞台,我聽到立體聲環繞的某種聲效,黑暗中舞台右前方好像還有一堆鷄在動,舞台深遽極了。我猜想着舞台上的景象,有些激動,對將要看到的演出充滿了期待。
這是我第二次坐在劇場裡觀看台灣藝術家演出的戲劇。第一次是幾年前在上海看李國修的劇團(屛風表演班)與上海戲劇學院合作的《莎姆雷特》。在那一次的整個演出中,我笑得死去活來,肚子也疼了。那是我很少有的一次經驗,澈底體會到做觀衆的快樂。看戲之前,對要看的戲一無所知,腦子裡沒有關於創作者的背景、關於這齣戲的知識等等,只是空白;坐在劇場裡就是現場的直接的看和聽,完全投入自己所看到的演出。看戲之後,我看到李國修的《莎姆雷特》的劇本和有關資料,才回過頭來感覺上海戲劇學院的導演,把李國修原來很多即興原則所產生的結果,過於當做固定的劇本了。
珍惜純粹的觀戲享受
我不知道其他做戲的人,我自己做戲的一個痛苦是:當自己的戲排完呈現給觀衆時,自己總是無法體會到做觀衆的快樂,沒有新鮮感、沒有陌生感、沒有判斷力,完全沒有看戲的樂趣。還有,我這幾年做戲,都是遵循一種「直接」的原則,不希望在劇裡劇外有太多強加的解釋,我希望把更多的解釋權和判斷力都留給觀衆,我希望觀衆到劇場裡來是透過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耳朶,直接與所看到的戲劇發生聯繫,而不是透過關於戲劇的一般知識,和關於將要看到的戲劇的知識來進行觀賞和判斷,也不希望看完戲所有的觀衆都只得到一種解釋。所以,除了看我自己的戲,看別的戲劇時,我都不願意在看之前對將要看到的戲有太多的「知道」,盡可能珍惜在劇場裡做純粹觀衆的快樂。
對於《Tsou.伊底帕斯》,看之前我還是有一些「知道」。首先,我知道俄狄浦斯(大陸譯法)的故事和意味,因此,我對《Tsou.伊底帕斯》充滿好奇,更想看到舞台上的呈現是什麼樣子;我還知道是王墨麟的改編本、林蔭宇導演。我見過王墨麟並喜歡讀他寫的書,林蔭宇是我尊敬的前輩導演;從《北京晚報》和劇院寄給我的請柬中的劇情介紹,我知道參加演出的大多數是台灣阿里山的少數民族而非職業演員,而且用鄒語演出,這是最讓我有興趣的。
疏離感受的鄒語演出
戲開演不久(直到最後),我就迫切感到聽不懂演員的說話成了很重要的問題,劇中鄭乾龍和周玲扮演歌隊隊員的普通話解說,和台前右方的字幕,並沒有幫我解決聽不懂的問題。這個故事我看戲之前就知道,而我坐到劇場裡來顯然不是爲了知道俄狄浦斯的故事,我來看的是tsou族的「伊底帕斯」。雖然我看戲前知道演員是用鄒語演出,知道存在聽不懂的問題,可是在演出現場,我還是被我的聽不懂間離而冷靜起來。我開始一邊「看」戲,一邊注意劇場裡的觀衆;我聽到的議論都是「聽不懂」和「不明白」。兩個多小時的演出沒有中場休息,我猜測是因擔心觀衆聽不懂而走掉,下半場劇場裡就沒多少觀衆了。我開始去翻進場時拿到而一直沒有翻看的演出說明書。我冷靜淸楚地從閱讀說明書中,而不是從演出中,知道了這個戲所要傳達給觀衆的信息。我發現自己體會不到做純粹觀衆的快樂了,我又變成了一個劇場工作者坐在劇場裡理智地看一場演出。
我馬上想到去年六月在德累斯頓世界戲劇節上看的一個義大利劇團演出的古希臘戲劇《奧瑞斯蒂》,也是完全聽不懂,而且說明書也看不懂,但《奧瑞斯蒂》的故事我懂。那個演出強烈地打動和震憾了我,讓我感到某種莫名的衝動,以至我現在閉上眼睛還能感受到它的舞台氛圍。最重要的是,我看沒看明白並不重要,我不是通過閱讀得到某種解釋,而是透過演出感受某種內在的戲劇動力。這樣比較起來,我覺得《Tsou.伊底帕斯》的演出說明書對我來說,成了整個演出傳達整體信息最重要的部分,而演出本身反而其次。我覺得一場演出不一定非要觀衆聽得懂,如果演出本身足以使觀衆感受到所要表達的信息,那就不用聽得懂;如果演員的台詞是演出的主體,就一定要讓觀衆懂,而不能僅僅靠串聯式的字幕和普通話解說,否則也可以做全部台詞的字幕或全部台詞的同聲傳譯。而這個演出的普通話串聯解說和字幕有點像貼上去的補丁,旣與整體不和諧,又沒有解決問題。
尋求創作主題的融合
結合《Tsou.伊底帕斯》的演出說明書,我感到這場演出在整體表達上存在着某種分離。王墨麟的創作出發點,亦即關於「恐懼」與「脆弱」的人生感悟,是現代、當下和非常個人化的體會。從我作爲一個劇場工作者的角度來看,這個創作出發點和創作衝動極富現實感,也非常有力度,可惜的是,對於聽不懂鄒語的我來說,這個感悟是從講普通話的歌隊演員的最後一段直白,和從說明書的閱讀中得到的,而不是從演出中感受。林蔭宇的「導演的話」,讓我知道她想「逸脫傳統舞台的戲劇常規和正規劇院的排練程序」,我不知道導演是不是打破了正規劇院的排練程序,從演出的結果來看,我覺得並沒有「逸脫傳統舞台的戲劇常規」,如果我理解的傳統舞台和戲劇常規與林蔭宇理解的是一樣的話。在阿里山鄒族演員的表演中,我沒有感受更多的阿里山原住民的質感,反而感覺到某種程度的國家劇院專業化。林克歡的評論是種提供閱讀的文本,有很多地方完全是另一種表達,與我直接看到的演出不一定直接相關。比如關於「全劇濃重的女性主義色彩」,我並沒有從演出中感受到,而是從這篇評論中知道。說到全劇的儀式化處理,我覺得這一種民俗化的儀式化處理,恰恰對王墨麟的個人化人生感悟有某種程度的分離,或者說起碼沒有適當地融爲一體。整個演出的舞美空間處理的表面儀式化、常規化和直白化,使這種分離愈加明確;一場演出只是一場演出,不可能負載過多的文化含義。我因爲聽不懂,但可以看,看舞台表演和說明書內容。從林克歡先生的評論來看,我覺得太多的文化觀點詮釋,會淹沒和妨礙作者創作出發點和創作衝動的表達。戲劇應該讓觀衆通過演出現場來感受,而不應該依靠文字過多的解釋。
這些只是我做爲一個做劇場工作的觀衆,對《Tsou.伊底帕斯》的演出的某個角度的現場觀看報吿,是感性的和個人性的,不具有客觀理論和評論的意義。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認爲這個戲的演出非常成功和有價値。這樣的製作規模和合作方式令人嚮往,導演的勇氣和工作令人欽佩,這樣盛大的兩岸文化合作應該載入史册。
文字|牟森 北京戲劇車間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