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位年輕編舞者的作品反映了某種世代根源的同質性,呈現現代主義曖昧、晦澀的藝術風格。和蔡瑞月女士一起在四十年歷史的中華舞蹈社觀賞這樣一場演出,令人有時空倒置的錯愕。
台北越界舞團「蝕」
1月3〜5日
台北市立社敎館
泛黃的地板已經斑剝脫漆,老舊的空間氣氛簡陋,這裡散發著難掩的歷史痕跡,一九五一年創立的中華舞蹈社,現在叫做「蔡瑞月舞蹈館」。
不見平日練習的把杆、鏡子,場子裡只見黑色布幕三面環繞,敎室被包裹爲簡陋的舞台,舞蹈地板充滿汗水沖刷的色調,擁擠的空間中流露出歲月和歷史的痕跡。場子裡有點悶熱,大家或坐或站,觀衆席很快地擠滿了人。今晚,蔡瑞月舞蹈館有一場演出;昔日的「中華舞蹈社」充滿了一股親切的懷舊之感。
抛開桎梏、坦率而直接
一位長髮女子,身著白色寬鬆短褲背心,內衣般的家居休閒服,她有點膽小怯懦,獨自蹲據在舞台中間後方一把四腳圓凳上,她居高臨下,張望、不安地伸出腳掌觸摸、試探地板,她提起了勇氣,離開板凳,踏上地板,她想往前走,卻躊躇,又退回原位,也許是冷,她添加衣物,有形的,無形的,一件又一件。
她走了出來,短暫地在空間中試探,旋即回復原位。這一次,圓凳成了纏脚的負擔;成了頭顱的枷鎖。她的脚和圓凳糾纏不淸,她的頭在圓凳四脚之間吶喊。一番的掙扎,最後,她甩開了惡夢般糾纏的圓凳,重拾了踏步往前的勇氣。
場地雖小,舞者的一顰一蹙、喘息呼吸卻淸淸楚楚,肌肉、汗水,近在咫尺。吳碧容的〈躊躇〉,淸楚地剖析了一位女子尋求勇氣,抛開桎梏的過程,意涵坦率而直接。
〈躊躇〉的身體語言大致以表現性(expressive)詞彙爲主:張望、徘迴、掙扎等日常動作的誇張化,輔以些許的默劇手勢:拿取衣、物穿戴衣帽。
吳碧容自編自跳以人體指涉人物形象,傳達內心情感,〈躊躇〉充滿了象徵手法,意念雖淸楚,卻稍嫌過分直接。
內心世界紛呈
蔡瑞月舞蹈館一九九七舞蹈節之「六人創作舞展」,除吳碧容之外,尙有張秀萍、林坤暘、徐紫櫻、李季霖、寥素芬共六位年輕編舞者。
林坤暘的〈男與女〉一樣以身體指涉人物具體的形象。舞作中充滿了奔跑、拖舉、拉扯、擁抱、抗拒、吶喊的動作,男/女兩性之間的互動精力狂暴血腥。兩位舞者(一男一女)分別著裙子與西裝指涉性別的區隔,隨後兩人互換裙子、西裝,質疑性別角色的劃分。
從情感強烈動作質地到運用服裝指涉性別,〈男與女〉也充滿了表現性的象徵手法,傳達的意念非常強烈而明顯。若以性別議題的角度來看,〈男與女〉的性別對立衝突則過分直接單純,男女的換裝雖批判了性別制度,但仍複製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
壓迫、對立、痛苦的悲情意識充滿全舞,〈男與女〉缺少了性別扮裝該有的嘉年華式瘋狂。但是,如同激進派女性主義一般,〈男與女〉衝撞性別藩籬的勇氣十足,擲地有聲。
李季霖〈最小的花〉和張秀萍〈無題〉、〈設法遺忘〉的重點則是在於挖掘自我與他人的內心世界。三支舞全由女舞者演出,彼此偶有拖拉扯抱,但內容無關性別議題,重點仍在於個體之間關係的探討。李季霖運用了手語般的手勢及大量接觸即興的素材;張秀萍則將京劇開門的手勢放進舞蹈,同時不忌諱往內、下蹲的身體特質。兩人將不同傳統的舞蹈素材的撮合頗有發展空間,値得一提。
林坤暘的〈月舞〉亦加進了跺腳、手勢等東方素材的動作,「一支抽象且神祕,結合中西舞蹈素材的月光下肢舞」──節目單上寫著。
在〈月舞〉中,編舞者林坤暘藉由性能量的投射來展現自我,在舞者(即編舞者)模擬動物求偶動作的背後,混雜著表演者自身大量的性慾能量,其形式仍由強烈的內在衝動所主導,〈月舞〉散發著腥味但性感十足。
性,舞蹈的核心,爲了生殖,鳥兒唱歌,花兒綻放,宇宙萬物因爲性而跳起生命之舞,〈月舞〉是一支月下求偶之舞,徐紫櫻的〈愛與和平〉則是另一支性味十足的作品。
一位長髮女子,面對觀衆正面而坐,打開雙腿,頭向前傾。長髮蓋住臉龐,垂掛在雙腿之間。她緩慢地梳髮,神秘詭異地露出臉龐,先是一半,然後是整張臉。
板凳上趴躺著一具半裸男體,她趨前觸摸,看似渴望肌膚之親。兩人起舞,隨後男子消失,女子留下繼續獨舞,動作充滿解放的渴望,散亂無章。舞畢,女子汗流滿面,坐回原先的位子。她面對觀衆,喘息著,用手將一頭亂髮撥理乾淨,露出被汗水洗淨的臉龐。
一位孤寂女子渴望性愛的吿白,內容直接了當,手法卻大有問題。
在自我表現與眈溺人之間
驅動〈愛與和平〉的動力是原始的性能量,編舞者徐紫櫻企圖透過性愛的紓解來歌頌性愛的自由,尋找內在眞實的自我。可惜的是,當編舞者缺少形式化的語言,而表演者又過分自我耽溺,結果只會是大量的情緒越陷越深,能量無從投射,觀者也因而感到不堪、甚至肉麻。
性,隱藏著最原始的自我,而自我也是現代藝術的精髓,爲了表現自我,現代藝術找到了存在的理由,然而,舞台上的自我與自瀆常在一線間,自我表現與自我耽溺絕不相同。
手法容有好壞,這種透過作品傳達自我內心世界,以及自我與他人之間曖昧情愫的手法,其實是「六人創作舞展」兩週節目的主要風格。
關於這點,以下節目單上的說明文字,也許可提供有力的說明:「獻給需要勇氣的人」──吳碧容〈躊躇〉;「由胡琴的樂聲及中國身段的開門動作,引出一段是朋友之間,亦是個人內心矛盾與躊躇不前的衝突及掙扎」──張秀萍的〈無題〉;「魅惑,激烈的肢體動作,曖昧的情緒衝突,異常的視覺安排,隔離出一個令人不安的孤寂世界」──張秀萍的〈設法遺忘〉;「男權?女權?由父系社會,女性的壓抑至女性意識覺醒的衝突對立,影射性別認同的迷惘與掙扎〉──林坤暘的〈男與女〉;「創作的靈感來自於人體的雙手,進而演繹出生命的哲理」──李季霖的〈最小的花〉;「當自己與自己對談時,可否好好地,和平地彼此對待;當全世界只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當你爬越站立在世界的頂峰,當發覺生活與生命是怎麼一回事時,話是多餘」──徐紫櫻的〈愛與和平〉。
──勇氣、躊躇、魅惑、曖昧的情緒衝突;不安的孤寂世界、壓抑、覺醒、認同的迷惘與掙扎;演繹出生命的哲理;當發覺生活與生命是怎麼一回事時,話是多餘──。當我們看到這些字眼,生命的困惑馬上劈頭直下,我們旋即掉進一個存在主義式的迷惘世界,大學時透過藝術挖掘自我、剖析自我的回憶也再度淸晰浮現。兩週的節目中,吳碧容的〈相似〉和廖素芬〈預言.寓言〉是例外的兩支舞,前者因爲連體嬰似的對稱動作,具有強烈的設計意味,趣味十足;後者對身體局部的開發及身體與環境的互動,充滿了實驗的企圖,是較不牽涉內心曖昧世界探索的兩支舞。
呈現台北都會的面貌
「六人創作舞展」演出的基調充滿象徵手法。六位年輕編舞者,透過作品挖掘自我、剖析自我、展現自我,呈現了現代主義的迷惘世界。先不論創作手法是否成熟完美,在中華舞蹈社即將改建爲蔡瑞月舞蹈館的此時,這場演出其實充滿了傳承的象徵意味。
五〇、六〇年代,中華舞蹈社即是推動台灣現代舞的重要搖籃之一。杜麗絲.韓福瑞、瑪莎.葛蘭姆等現代舞技巧,便是透過這塊小小的地板首度引進台灣。中華舞蹈社的創辦人就是蔡瑞月女士。
一九九四年,中華舞蹈社卻因捷運工程差點遭拆除。當時,藝術界發起「我家在空中」三天馬拉松式的演出陳情抗議,突顯中華舞蹈社的重要性,台北市政府終同意將中華舞蹈社將改建爲「蔡瑞月舞蹈館」。舞蹈社險遭拆除的惡夢迎刃而解,台灣早期舞蹈發展的重要據點得以保存。
蔡瑞月的歸來令人親切,舞蹈社的歷史引人懷舊。蔡瑞月舞蹈館一九九七舞蹈節之「六人創作舞展」便是爲了迎接蔡瑞月的歸來以及蔡瑞月舞蹈館的誕生。
六位年輕編舞者的作品反映了某種世代根源的同質性,獨舞、雙人舞、三人舞的小品呈現了現代主義曖昧、晦澀的藝術風格。在台灣日漸進入平面、虛擬、文化雜交的後現代時空的同時,和蔡瑞月女士一起在四十年歷史的中華舞蹈社觀賞這樣一場具有古典現代風格的演出,雖有時空倒置的錯愕,但放在更大的脈絡下,這也恰恰反證了台北都會的後現代性格。
文字|洪誠政 自由舞者、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