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是旅行,有人盤算著離去的速度,有人卻念念不忘著歸航……
臨流鳥工作室《韋純在威尼斯堡的快樂旅程》
10月16〜18日
皇冠小劇場
旅行這件事,本來就和劇場背道而馳。劇場,一個搬不動帶不走的地方,一個密閉的黑盒子;而旅行,毫無例外地,都是要離開任何有形無形的黑盒,去海闊天空自我解放一番。
「旅行劇場」的聖經
然而,兩者也有某些內在的關聯──就是「看」。進劇場當然是爲了觀看,在觀看中經歷(法文的「觀眾」spectateur比英文的「觀眾」audience更能凸顯這一本質):劇場和魔術一樣,都以黑爲底色,遮去眞實的部分,框出營構的焦點。觀眾有如在劇場中經歷一場旅行,經歷場景、時間的變換。但內心深處我們始終明白自己坐在原處沒有動過,用戲劇術語說是一種「佯信」,用文藝腔來說就是「自我欺騙」。旅行也是爲了觀看,卻是在經歷中觀看。但也跟看戲一樣,我們都明白最終要回到原來的世界。或許這就是爲什麼,當劇場運用旅行的形式時,總會把外在旅程轉化爲內在的冒險,而且首尾相啣。史特林堡《到大馬士革》是顯例,而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也由於從題旨到章節形式都指向一種原地打轉的旅行,而成爲當代「旅行劇場」(仿「旅行文學」之名)的聖經:從黎海寧同題舞蹈劇場的精采演繹,到今秋在台登場的兩齣戲。
(KiKi漫遊世界》和《韋純在威斯堡的快樂旅程》不約而同表現了《看不見的城市》之一體兩面:
魏瑛娟的KiKi在斗室中幻想出七大城市之旅,陳炳釗的韋純則是在陌生國度中處處發現母土香港。後者不但穿插了董啓章執筆的四封「給媽媽的信」,信中充滿卡爾維諾式的語言,劇名「韋純在威斯堡」還是Vision Invisible(看不見的景象)的音譯文字遊戲。然而事實上,如果說《看不見的城市》是以不同透鏡在同一群人身上看見不同的城市景象,《韋純》則是以一具透鏡在不同城市篩檢出同一幅城市景象。因此,《韋純》更多的是一股鄕愁和土地認同,也更多現實感。當媒體上說《韋純》跟《KiKi》很像時,確非無的放矢,但兩劇仍有其根本差異:舞台上八位演員輪流扮演的KiKi體現了角色逃逸、性別變換的渴望,甚至性格分裂的無重力狀態;而四位演員同時扮演的韋純,卻在開場不久的「自報家門」時,即衆聲喧嘩地牽曳出不同的身世、家庭、地域,企圖拼貼一幅複合的香港人形象。KiKi努力想要逃離自己、逃離台北(更正確說是逃離自己的房間──台北作爲一座城市在劇中是毫無細節的),過程充滿突梯詭異的喜感,卻終究在(即將)落回原點時,認淸侷促的現實而陷入深深的沮喪;《韋純》的旅程較多感傷,卻因爲找回香港的「景象」、認淸自己的身份,而終如劇名所示:是「快樂」的。KiKi的出現和台灣目前的「旅行文學」風潮無關,倒像是對崇尙「國際化」與「本土化」的主流意識之嘲謔與背反,可作爲以「去政治化」爲政治表態的最佳例證;韋純卻顯然是香港人近年來在回歸認同危機下尋求自我身份定位的表徵。
出色的視覺處理
陳炳釗的視覺處理極爲出色,形象簡明卻寓意豐富。首段四位戴了不同假髮的演員自四面八方出入,輪流裝塡一只舞台中央的旅行箱,你放進去、他揀出來,暗示了四人旣分且合的角色關係,又表現出臨行前的三心二意;細節眞實到引人會心,節奏又俐落到具舞蹈感。在他的舞台上,立在地上的成排購物袋可以營造百貨公司的物質世界,一桌一椅也可以讓人如入人聲鼎沸的茶餐廳。顧客與服務員隨時互換身份,似乎也指陳資本社會的消費結構。不知是否我想得太多,總覺這齣戲充滿趣味的人/物關係中間,不同層次的訊息以各自的速度先後釋放出來。
不同媒材的使用極易在劇場中產生疏離效果,《韋純》最動人的一段卻得歸功於錄影投射的貼切運用:當導遊小姐帶引大家遊覽V城時,背景投射出街頭寫眞般的香港景觀,衆人像來到火星似的大呼小叫驚嘆不已。這種滑稽的對照發展到極致,就是導遊小姐引他們到自己的家參觀,衆人興奮難抑,要求合影留念。導演一面輕哂觀光客的醜態,一面卻帶出回顧香港嶄新又懷舊的眼光。背景放映間歇穿梭全劇,時而眞實時而扭曲魔幻,但與情境細節緊密互動,沒掉入多媒體劇場常見的炫技陷阱。尾聲時,投影的紗幕後燈光亮起,演員在後方一小區內行走兜圈,頓時將這面白幕變成一面鏡子,照見整晚在前方舞台的演出無論走到多遠,逃離都不過是種幻象。
「亞洲小劇場網絡」不是命題作文,香港臨流鳥工作室的演出卻和魏瑛娟的創作社作品不謀而合,正巧讓我們有機會瞭解兩地創作者關心的同與異:一樣是旅行,有人盤算著離去的速度,有人卻念念不忘著歸航。
文字|鴻鴻 詩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