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坐在那兒瞧著族人跳起神聖的舞蹈,山頂的火堆烈焰熊熊,在他頭後形成一圈光環──那些熊熊大火呢?那些關於兄弟姊妹、關於基本要素、關於生之奧秘的談話哪裡去了?葛羅托斯基大師、師父、先知──你在哪裡?
無論是貧窮劇場時期的「演員」或後期的「表演者」,從自己出發和嚴苛地檢視、焠鍊自己,以求達到自己和人類存有的本質,都是葛氏工作最明顯和持續的特徵之一。但是,單從自我砥礪、修行來看葛氏方法,我們忽略掉了「我」(I)或者「我與我」(I-I,見Grotowski 1997:298,376)最重要的一個成份:「你」(I-You中的You)。葛氏的「精神性」探索工作與衆不同之處即是要成就「我」,必須經由我與你的「相遇」,這個信念及實踐──做爲一個方法或途徑──直到葛氏的「藝術工具」時期,依然不曾放棄,似乎也不可能放棄:葛氏在「藝術工具」時期,依然無法完全離除做爲觀衆的「你」,只不過他對這個「你」嚴加限制而已;此外,如果我們追朔「相遇」這個概念的源起,則從知識論或本體論上來說,葛氏的自我揭露或自我實現根本無法擺脫「你」。
「相遇」做爲探索形式和方法
「相遇」是猶太哲學家馬丁.布伯(Martin Buber, 1878-1965)影響當代最深遠的天啓式創見,主要見諸於一九二三年初版的《我與你》(Ich und Du)一書。葛氏十歲時即已接觸了布伯所屬的哈希德敎派(Hasidism),大約十八歲時即已閱讀布伯的著述,因此,葛氏的「相遇」實即源出布伯,且深受其影響(Schechner 1997:482)。布伯的「關係哲學」認爲我存在於「我與你」(I and You)或「我與它」(I and It)的關係之中;沒有單獨存在的「我」。我必須說出原初詞「我-你」或「我-它」,我才存在,世界才存在。我們存在於「我與它」的經驗世界之中,在此取得我們物質、知識和甚至「精神」上的供養;但是,同時──如同葛氏所言:「我們活在語言之中,但也不只是在語言中活著。」(Croyden 1997:84)──我之眞正完全實現卻是在我與你相遇的當下所湧現的「關係世界」。布伯寫道:
人必以其純全存有(whole being)來傾述原初詞「我-你」。欲使人生匯融(con-centration)於此存有,絕不能依靠我但又絕不可脱離我。我實現「我」因相繫著「你」;在實現「我」的過程中我講出了「你」。
凡眞實的人生皆是相遇。(布伯1996:10)
對布伯而言,「經驗世界屈從於原初詞『我-它』。原初詞『我-你』則創造出關係世界。」(布伯1996:5)關係世界呈現爲三種人生境域:1. 與自然相關的人生;2. 與人相關的人生;3. 與精神實體(spiritual beings)相關的人生。葛氏終身的追索、實踐的即布伯所言的三種人生境域中的相遇,而他對「關係哲學」的貢獻可說是以身體行動(physical action)的形式和方法,具體印證和補充了布伯的洞見。冒著流於抽象的危險,我們甚至可以說在六〇、七〇年代,葛氏著迷於與人相關的「相遇」;八〇年代以後,他對與精神實體的「相遇」,關注和心得與日俱增,涉獵瀕臨於「本質」、「原始」、「太初」之境。當他在〈表演者〉(1990)一文中提出「本質與身體交融」、「本質體」、「過程」、「危機」、「回想」和「我與我」(I-I)等說法時,重點並不在新方法或新觀念,而是在當下將他一生的關注、實踐再三提示而已,難怪有人以爲這篇美麗的抒情性短文足可與〈走向貧窮劇場〉相互輝映(Wolford 1997:372, Osinski 1997:391)。對我而言,最感人之處乃葛氏將三種人生境域中的「相遇」具現在他自己拼貼完成的德國神祕主義者艾克哈特(Meister Eckhart)的「內在的人」這個「脚本」中:
内在的人和外在的人之間的差別,跟天堂與人間的無限大差別一樣。當我在我的第一因(cause)時,我沒有上帝。我就是我的因。在那裡,沒有人會問我去那裡,也不管我在做什麼;沒有人會問我。我想要的就是我,而我即我想要的;我跟上帝無關,跟任何事物無關。當我走出來(溢出來)時,所有造物都稱頌上帝。如果有人問我:艾卡爾弟兄,你何時出家的?我説不過一會兒之前,我仍在那裡──我就是我自己,我想要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想要自我成就爲眞正的人(就是在下)。那就是我仍未出生的原因,而我既然仍未出生,在那時我也不會死。出生以後的我自然會死和消逝,因爲這個生命是在時間之中,將隨著時間凋零。但是,我一出生,所有的造物也跟著一起誕生。他們全都感覺必須從他們的生活昇華到他們的本質。當我回來──這個突破比出家還要高貴──在這個突破中,在那兒,我超乎萬物之上,既非上帝,亦非造物;我就是以前的我、現在的我和永恆的我。當我回到那兒,沒有人問我從哪裡來或我曾到過什麼地方。在那兒我就是以前的我,不增不滅,因爲,在那兒,我即不動因(an im-mobile cause),使所有造物生成消滅的因。(Grotowski 1997:377)
相遇與藝術創作
葛氏從表演方面的身體行動來體現布伯的相遇哲學,從而加強了表演藝術和精神實體的聯繫,提昇或至少擴大了劇場實踐者的關心。不是偶然,爲了例示與精神實體的相遇,布伯以藝術創作爲例:
藝術的永恆源泉是:形象(form)惠臨人,期望假手於他而成爲藝術品。形象非爲人心之產物,而是一種呈現(appear-ance),它呈現於人心,要求其奉獻創造活力。這一切取決於人之存有活動。倘若人踐行此活動,以全部身心對所呈現的形象傾吐原初詞,那麼創造力將自他沛然溢出,藝術品由此而產生。
存有活動包括犧牲與風險。犧牲意指:供奉在形象之祭壇上的祭品乃是無窮可能性;凡嬉戲於視野中的須臾即逝之物必須盡皆摒除,切不可任其潛入藝術品,惠臨者之惟一性要求如此。風險意指:人必得傾其全部生命來稱述「你」,獻身於此,無所保留。藝術品非爲樹木人類,絕不會容忍我滯留逍遙於「它」之世界。她是君主,我當竭力侍奉。否則,不是我使她香消玉隕,便是她令我毀滅殆盡。
形象鑒臨我。我無從經驗她,描述她,而只可實現她……我實現形象之時就是我敞亮她之時。我指引她惠臨「它」之世界。所創造的藝術品呈現爲一系列可經驗、可描述的性質之聚合,因之它爲衆物中之一物,但它不時向虔誠敏感之觀照者顯露其本眞面目。(布伯1996:8-9)
這段話幾乎是「葛氏方法」(Grotows-ki method)的前言。葛氏在一九六七年接受謝喜納等人訪談時,指出藝術創作的四個「技術問題」或「創作倫理」,則近乎是布伯上段文字的詮釋。此段論述極爲剴切動人,惜因篇幅太長,在此只好摘記如下以見一斑:
1. 忠實於你眞實的感受,不要隱藏或逃避。
2. 冒險,眞正進入未知之境。
3. 用心去做,不要想到你將完成的東西。
4. 付出自己:如果你表演,不是爲觀衆,也不可爲自己,而是要百分之百奉獻自己。(Schechner and Hoffman 1997:36-39)
一九八七年,葛氏的〈你是某人之子〉一文刊載於《戲劇評論》,對「表演者」如何經由生命危機鍛練自己、開放自己有相當技術性的開示。其中我經常引用的片段──「與噴射機歌唱」──不僅是工作方法而已,葛氏對「與人相遇」的著迷更是叫人掩卷長嘆,低迴不已:
在現實社會,特別是那些西方社會,人們死命地攪擾彼此,因爲他們渴望跟別人能有個眞正的關聯。但是,事實是,他們沒有能力享有這種關聯。他們只會對別人強加自己的慾望……像牛頭犬的反應一樣:它咬上了什麼人,嘴巴就再也張不開了。那就是你的接觸,你的關聯。尋求關聯,必須由分離開始。哪,我不再想辦法接觸你;我開始使用我們共有的空間,讓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彼此不會互相干擾。如果我們不想干擾彼此,我開始唱歌,而你也開始唱歌,那麼,我們的歌唱不可以互不協調。如果我們不可以互不協調,那麼我唱歌時我必須仔細聽你,同時,我必須想辦法讓自己的調子搭上你的旋律。然而,不只是跟你而已,因爲有架噴射機正飛過我們屋頂。因此,你,以及你的歌,你的旋律,你不是一個人而已:事實就在那裡。噴射引擎聲在那兒。如果你唱歌,對那些聲音卻恍若未聞,那麼你就不能協調。你必須跟噴射機找出聲音的平衡,同時,不管發什麼事,你要唱好你的調子。
你瞧,爲了能做好這些,你必須在動作、歌唱、節奏等等方面有良好的訓練,也就是説,爲了好好處理分離──還談不上搞關係──你已經需要某種眞正的專業能耐了。可是那些搞所謂「即興」的人,經常都掉進半調子、不負責任的泥沼。做即興工作必須要有該死的能耐。不是誠心善意,而是掌握能力,才能保住你的工作。很顯然地,有了把握,才能談良心善意。心有餘而力不足只是狗屎。有了能力掌握,我們就應當面對良心和精神問題了。(Grotowski 1997:294-95)
善用葛氏方法:你必須有天份
彼德.布魯克是葛氏的長期戰友。義大利的「葛氏硏究中心」之得以實現和維持,布魯克是幕後最穩定的一股支持力量。在一次座談會上,布魯克有感而發地說了個巴黎飛航管制員的故事:
幾年前我聽説巴黎某機場有個飛航管制員,他下班回家以後,即主持葛羅托斯基工作坊。也許他是很夠格的人,能夠將一些重要的東西與三、兩人分享。然而我恐怕事實更可能是:他覺得自己是個葛氏專家,只因爲他曾經在天空上看見了一架波蘭飛機。(Brook 1997:379)
葛氏的貧窮劇場演員訓練和演出震撼了歐美的前衛劇場界,彷彿是在創作的黑暗茫茫大海中燃起了希望的燈塔,吸引了許許多多自以爲才高八斗的劇場藝術家紛起效顰。可惜的是他們不是葛羅托斯基,以致於「他們的所做所爲,不僅不如理想,反而將理想墮落到他們自己的程度──而那種程度正好就是他們自己原先要反對的」(Brook 1997:380)。
葛氏離開劇場以後的「精神性」探索工作,一方面顯得更神祕奧妙;另一方面也更加吸引少數的秀異份子。因此,彷彿每個前衛或實驗性表演藝術家不費多少苦功,都能自葛氏獲得啓發、靈感,或甚至等而下之地利用後現代手法對葛氏加以「斷裂」、「襲仿」、「錯置」、「拼貼」、「重組」、「本土化」,以此創作出自己劃時代的「精神性作品」。這種便宜行事幾乎到處可見,難怪布魯克最後幾乎是警吿說:「有個條件:你必須有天份。」(Brook 1997:381)
葛羅托斯基會怎麼說呢?他已經說過了,一再地,一再地……
那一圈聚精會神聆聽他敎誨的信徒哪裡去了?那一群國際評論家在哪裡?那些狗仔隊呢?當他講解、敎導、預言的時候,燭火輕輕地在他專注興奮的臉上移動著陰影──那些矮桌上的燭火哪裡去了?當他坐在那兒瞧著族人跳起神聖的舞蹈,山頂的火堆烈焰熊熊,在他頭後形成一圈光環──那些熊熊大火呢?那些關於兄弟姊妹、關於基本要素、關於生之奧秘的談話哪裡去了?葛羅托斯基大師、師父、先知──你在哪裡?
葛羅托斯基到哪裡去了?
我不知道……(Braun 1986:240)
引用書目
Braun, Kazimierz(1986)“Where Is Grotowski?”The Drama Review(T111)vol. 30, no. 3:226-40.
Brook, Peter(1997)“Grotowski: Art as a Vehicle”The Grotowski Sourcebook, eds. Lisa Wol-ford& Richard Schechner. New York: Routledge.
Buber, Martin(1958)I and Thou, trans. Ronald Gregor Smith.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Croyden, Margaret(l997)“I Said Yes to the Past: Interview with Grotowski”The Grotowski Sourcebook, eds. Lisa Wolford& Richard Schechner. New York: Routledge.
Grotowski, Jerzy(1968)Towards a Poor Theatre,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93)“Holiday”The Drama Review(T58), vol. 17, no. 2:113-35.
──(1997)The Grotowski Sourcebook, eds. Lisa Wolford& Richard Schechner. New York: Routledge.
Heuvel, Michael Vanden(1992)“Complementary Spaces: Realism, Performance and a New Dialogics of Theatre”Theatre Journal 44:47-58.
Osinski, Zbigniew(1997)“Grotowski Blazes the Trails: From Objective Drama to Art as Vehi-cle”The Grotowski Sourcebook, eds. Lisa Wolford & Richard Schechner. New York: Rout-ledge.
Schechner, Richard(1997)Exoduction: Shape-shifter, shaman, trickster, artist, adept, direc-tor, leader, Grotowski“The Grotowski Sourcebook, eds. Lisa Wolford& Richard Schechner. New York: Routledge.
Schechner, Richard and Theodore Hoffman(1997)“Interview with Grotowski”The Grotowski Sourcebook, eds. Lisa Wolford & Richard Schechner. New York: Routledge.
Wolford, Lisa(l997)“Introduction: Art as Vehicle, 1986-”The Grotowski Sourcebook, eds. Lisa Wolford& Richard Schechner. New York: Routledge.
布伯(1996)《我與你》,陳維剛譯。台北:久大、桂冠。
鍾明德(1995)《現代戲劇講座:從寫實主義到後現代主義》。台北:書林出版公司。
文字|鍾明德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