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愛樂管弦樂團指揮傑利畢達克八月十四日病逝於巴黎,享年八十四歲。四年前傑利畢達克曾率團來台,國人有幸感受傳奇大師的現場震撼,如今大師故去,我們再無機會親聆他的「音樂說敎」,只有藉諸口耳相傳的傑利畢達克「言行」,與合法或非法的錄音和影像,來懷念一代音樂大師。
一九九六年的八月,對慕尼黑市民來說,實在是有夠感傷──指揮大師庫貝利克與傑利畢達克相繼過世!
庫貝利克於一九六一年接掌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七九年由於身體違和辭去音樂總監職務。而傑利畢達克經過多年的雲遊四海,恰好在七九年接受慕尼黑市之邀,落腳慕尼黑愛樂管弦樂團,繼庫貝利克之後,成爲該市的音樂象徵。
兩位大師前後接力,共創慕尼黑輝煌的音樂生活,如今相繼辭世,是巧合?還是代表一個偉大時代的結束?
四年前傑利畢達克率團來台,國人有幸感受傳奇大師的現場震撼,如今大師故去,我們再無機會親聆他的「音樂說敎」,只有藉諸口耳相傳的傑利畢達克「言行」,與合法或非法的錄音和影像,來懷念一代音樂大師。
柏林愛樂愛恨五十年
「一個時代的結束」就傑利畢達克來說,至少有一層意義:即福特萬格勒、卡拉揚、傑利畢達克三者與柏林愛樂的愛恨紛爭終吿落幕。
一九四五年,傑利畢達克以三十三歲的壯盛英姿接手柏林愛樂管弦樂團,負起戰後重建的艱鉅任務。原任音樂總監福特萬格勒還未洗脫納粹同路人之嫌,慘遭禁演。傑利畢達克的另一勁敵卡拉揚也是同一命運,只有他身家淸白,形象淸新,在衆人皆濁的情況下脫穎而出。
福特萬格勒對傑利畢達克這位年輕後輩倒是頗爲賞識,他認爲傑利畢達克足堪重任,而他自己也樂得淸閒,把握時間多作點曲。問題是傑利畢達克初生之犢不畏柏林愛樂諸強權,嚴格挑剔之餘,還放言要開除所有團員,若不成則每場音樂會要賠償他的精神耗損,每位團員酌收一千五百馬克,以示薄懲。
指揮與團員的關係越鬧越僵,原任「老闆」只好重新登場。福特萬格勒於一九四七年重回指揮台,傑利畢達克與他共事,倒也相安無事,還學了不少指揮本事,並且成爲世上最了解福特萬格勒藝術的音樂家。
根據傑利畢達克的說法,福特萬格勒偶而也會嫉妒他,但是只要他不和前輩搶權,總有一天,他會順利當上福特萬格勒的繼任者。
而卡拉揚在福特萬格勒的處心排斥下,從戰後到福特萬格勒過世止,只指揮柏林樂愛四次,相比傑利畢達克的四百一十四次和福特萬格勒的二百二十二回,眞是小巫見大巫。
不過卡拉揚是有心機的,正當傑利畢達克和團員針鋒相對時,他表現出一付「無害」的美姿,收攬了絕大多數團員的人心。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福特萬格勒命在旦夕,傑利畢達克指揮樂團演出巴爾托克的《管弦協奏曲》,他不知道情況已經非常危急,團員代表和卡拉揚之間互通暗訪,新合約業已擬妥,他與柏林愛樂即將絕緣。
隔天,福特萬格勒與世長辭,隨後卡拉揚接到一封未具名的擁立電報:「先王駕崩,吾王萬歲!」
對傑利畢達克來說,眞是江山一夕變色。這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只是他從不承認。
因爲好,所以要練
接下來的四分之一個世紀,傑利畢達克遊走天下,工作地點包括阿根廷、墨西哥、以色列、義大利、瑞典、法國、英國,以及德國的幾個廣播電台管弦樂團。他的工期通常不會太長,常見的是以合作開始,吵架吿終。原因往往是團員不堪長時間「操練」,向指揮摔樂譜抗議。
傑利畢達克有一套有違常理的排練哲學,即「因爲你好,所以要練你」。越是好的樂團,越有可能練出名堂,當然更要好好地練。他要求的排練數是行情的三倍到五倍,指揮酬勞當然照此類推。能夠長期容忍他精神與物質雙重要求的樂團越來越少,最後,終於最後,傑利畢達克碰上慕尼黑愛樂管弦樂團。樂團提供他一張空白合同,條件隨他開,包他滿意。
事實上,傑利畢達克與慕尼黑愛樂之間也並非諸事順利,沒有波折。八十年代中期,團員也曾醞釀幹掉他,還好慕尼黑當局不爲所動,堅持「人在音樂在」、「人走樂息」;慕尼黑之所以爲慕尼黑,是因爲傑利畢達克在這裡指揮,少了他,慕尼黑作爲音樂中心的氣勢就要大爲失色。
沒想到傑利畢達克一生專注於音樂,他事業最後的春天還是得靠政治干預才能維繫於不墜。
傑利畢達克認爲一個樂團大約有四分之一的成員是坐領乾薪,說不通敎不會的,他必欲去之而後快。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不時不經意地流露出慈祥長者的風貌,傑利畢達克自己也有新的調適。前述風波過後,他變成循循善誘者,樂團排練像上課,音樂廳變敎室,慕尼黑愛樂成爲眞正的「子弟兵」,他也以他們爲榮。
永遠打開的音樂之門
傑利畢達克經常口頭攻擊柏林與維也納愛樂這種頂級樂團,他說:「也許我們技巧有所不及,但是我們有音樂。」他重視的是敬業、專注、精神以及紀律。從維也納愛樂和慕尼黑愛樂在台北的表現看來,傑利畢達克的話說得倒是中肯。
傑利畢達克很大方,有氣度。他的排練都是大門敞開,歡迎參觀聆賞,不像卡拉揚神秘兮兮,排演之前還要先淸場,弄得風聲鶴戾,如臨大敵般。商業上卡拉揚是大明星,媒體寵兒,唱片業績排第一;傑利畢達克在音樂上則有反商情結,拒絕錄音,認爲音樂稍縱即逝,只有透過演奏者與聽者間第一手的接觸,才不扭曲音樂的本質。
諷刺的是,卡拉揚是大衆偶像,却拒人於千里之外,音樂會一結束馬上從邊門溜走;傑利畢達克則平易近人,三敎九流,不管識不識得音符,他都樂意爲之開導。他說:「敎育是人類最崇高的行爲」,因此他在慕尼黑指揮之外,還赴Mainz大學開課,敎「音樂現象學」。
說起音樂現象學,範圍是又深又廣,可說無所不包,以傑利畢達克精硏哲學、數學與音樂的深奧功力,這門課可以說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什麼東西都可以言之成理,聽者最好心有所本,有點根基,否則會迷失了方向。
傑利畢達克的排練是全世界年輕指揮最嚮往的聖地。大師心血來潮時,也許還給上堂課,只是他的動作早已化繁爲簡,就剩最精簡的骨架。傑利畢達克的拍點一頓一頓間,音樂搖曳而出,至於他怎麼將音符連在一起,你看不到。學生若是依樣畫葫蘆,跟著作頓挫的動作,那身上的窘狀只能用「慘」字來形容。
「慢」的哲學
傑利畢達克的註册商標除了排練的「多且煩」與排斥錄音外,就以音樂「慢速」聞名。
他的「慢」是慢慢形成的,到了晚年更是變本加厲,有時甚至慢到弦樂的拉弓近似電影的慢動作。
爲什麼會變慢?除了年齡因素外,當然跟他對「音樂現象學」的硏究越來越精深有關。還有一點比較神秘:他和宇宙天體的運行可能有所呼應。
傑利畢達克對音符「深度」的追求永不懈怠,他更加講究每一個音符的發音。爲了發好每一顆音,他必須預留空間,從準備到承接到送走每一粒音,全都馬虎不得。
他更要求大家敬物惜物,要敬重你的樂器,敬重你的工作,以心求道。傑利畢達克的音樂會越來越儀式化,特別是全場布魯克納的交響曲,那是心靈淨化的過程。
布魯克納是傑利畢達克最敬重的交響曲作家,其中又以第八號交響曲爲登峰造極之作。一九九〇年十月二十日,傑利畢達克與慕尼黑愛樂在東京的山多利廳作了全場實況錄影,這是他的傳世之作。
紐約時報對這張LD的評論是「欠佳」,我想這是爲音樂商場服務的樂評家所作的選擇,他實在聽不出傑利畢達克那裡好,所以讀者也就不用怪他亂下論斷。
《留聲機》Gramophone雜誌選出史上一百種最偉大的錄音,卡拉揚指揮維也納愛樂的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也上榜。英國樂評家Richard Osberne說這是奧國最好的布魯克納詮釋者,指揮奧國最好的樂團演出奧國最好交響曲作家的作品,言下之意,這是世上最佳、最權威的布魯克納演奏。
若是將卡拉揚與傑利畢達克兩位死對頭的布魯克納第八並列,境界高下,立見分曉。我說的是音樂的本質,傑利畢達克直入音樂的核心,卡拉揚多少還在外圍打轉。
一個時代的結束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一日,我在國家音樂廳聽傑利畢達克排練布魯克納第四號交響曲,也許團員已被練得疲累不堪,管樂成員以唱代吹,神奇的音響帶來全新的體驗,好像布魯克納的彌撒新作。
猶記得前一晚的音樂會結束,大師要走出音樂廳向戶外轉播的樂迷打招呼,由於大師不良於行,主辦單位要我先向戶外聽衆簡述大師一生行誼,以待大師現身。柴可夫斯基第五的樂音一完,我立刻連衝帶跑奔出音樂廳,以興奮的口吻作塡補空檔的工作。
大師終於現身,全場歡聲雷動,掌聲不絕。當傑利畢達克站在音樂廳的台階上和大家致意,我想起大師一生特立獨行,堅持理想,反音樂主流媒體……,但他依然是那顆最耀眼的星。
朋友近身前去對他大喊「Bravo」大師只是靜靜的以電光般的眼神回敬他。
傑利畢達克曾說:「沒有人可以繼承福特萬格勒!」我們可以說同樣的話:「沒有人可以繼承傑利畢達克!」一個時代結束了。
文字|王立德 指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