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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子老戲多有不合時宜之處,復排加工是回應時代思維的作風。(孫賢奇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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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津兩地京劇團台北公演後的反思

觀衆對文革的京劇產品《紅燈記》避之惟恐不及,引發文革的名作、四人幫冠以「大毒草」之稱的《海瑞罷官》卻趨之若鶩,頗有滿城爭說海剛峰之勢,卻遺忘「白匪將幫」呼應的不正好是「殺朱拔毛」嗎?現階段寶島的人民,都得了政治過敏症,我們存著以牙還牙的回擊心態,能夠將「政治與藝術、戲與史」的界限,理性分辨的觀衆恐怕不易也不多。

觀衆對文革的京劇產品《紅燈記》避之惟恐不及,引發文革的名作、四人幫冠以「大毒草」之稱的《海瑞罷官》卻趨之若鶩,頗有滿城爭說海剛峰之勢,卻遺忘「白匪將幫」呼應的不正好是「殺朱拔毛」嗎?現階段寶島的人民,都得了政治過敏症,我們存著以牙還牙的回擊心態,能夠將「政治與藝術、戲與史」的界限,理性分辨的觀衆恐怕不易也不多。

兩岸自開放文化交流與合作,許多項目中都引發了震盪,影響最深刻的,當屬傳統戲曲一類。彼岸有「文化部」統籌全中國的文藝方針與發展,各地專業的劇團組織架構完整,現存的地方劇種數量不勝枚舉,特別是專業團體的陸續訪台,與本地的劇團在政策、經濟因素引導下,漸漸合併(三軍劇團併成國光)、消退(創新國劇風貌的「雅音小集」和「當代傳奇劇場」先後「休息」),形成了此消彼長之態。

暑假前夕來自京津兩地的京劇團蒞臨出演,爲此地的炎夏掀起了熱潮,似乎票房的遞減,並未澆熄邀演的動作,難道彼岸的演出眞是遵古法製?我們是否看過熱鬧之餘,也該思索些門道之理?

骨子老戲的整與編

天津向來是戲曲演員巡演各地時最害怕的城市,內行人說「北京出師天津出名,上海賺錢」,說明了此地觀衆的刁與挑。自九四年起,天津的靑年京劇團與京劇團也相繼訪台,卻看不太出天津觀衆挑剔成績在哪裡,尤其津京院再度來台大匯演,整體演出水準,只能說明「尙在意料之中,未出水準以上」。僅僅就劇目部分,前後兩次演出的重覆率甚高,貼演十一場戲(扣除淸唱一場)有將近三天大戲、三齣折子戲雷同;今年更以「全本戲」作爲賣點,佔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綜觀這次整體的上座率大約平均僅有六成,都是全本惹的禍嗎?其實不論全本抑或折子戲,都可以並存,關鍵是架構是否嚴謹?唱腔是否動聽?演員能否吸引觀衆?以《全本玉堂春》爲例,從〈嫖院定情〉起至〈監會團圓〉,搬演蘇三和王金龍間的離合悲歡,一般多選擇中場的精髓〈起解會審〉,理由無他,乃去蕪存菁之意,兩人的曲折經歷,不消重覆演繹,起解的途中,崇公道和蘇三對談,自然解答所有疑惑;再不然會審的大段唱腔,也可以說明原委,硬是要敷演全本故事,戲曲的抒情風格,和情節的敍事手段大異其趣,整體的演出便顯得雜亂無章。

此外,《全本東吳恨》、《全本紅鬃烈馬》則在演出時效上稍有拖沓,前者到了〈白帝城托孤〉悲哀之情己至高潮,接演的〈別宮祭江〉演員若無法以婉轉哀夫凄情壓住氣勢,眞敎觀衆坐立難安;另一折子戲〈斷橋〉,前輩藝術家杜近芳修整的版本,幾乎已成爲經典範例,板式唱詞銘刻人心,除非改編後更上一層樓,實無更動之必要性。首場的打泡戲《全本龍鳳呈祥》,結構鬆垮難當重任,完全是依靠演員唱功而傳唱不墜,老表演藝術家多已仙逝,想要重整旗鼓,靠演員也要靠整理修編舊如新,否則老調要重彈,豈能有新意?

聽戲或觀劇

過去兩岸隔絕己久,聽聽家鄕戲,滿足的不光是娛樂的需要,它伴隨孤臣孽子,更深層地呼喚起昔日的美好回憶,有時侯台上演的明明是《四郞探母》,台下卻不知有多少個感同身受的楊四郞,時時報以熱烈的掌聲,原來是胡琴拉出了劇情以外的鄕愁。短短幾個鐘頭裡,金戈鐵馬的武戲讓卸甲老兵有重燃戰場競技的活力;梅尙程荀的鶯啼燕語,眞個是「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觀衆到底是聽戲還是看戲?藝術標準第一呢?還是感情標準第一?細思量也是分不淸用什麼當標準。

時至今日,老觀衆們還是沒有標準,生命的弦音早就和時代的脈動脫節。進駐劇場但求演員能聲嘶力竭翻高腔,演人物或者演自己,無從關痛癢,想鼓掌就鼓掌,要震耳欲聾才能「high到最高點,心中有國劇」,不辨菽麥的結果,國家級劇院搖身一變成了西門町的紅包場,以往文藝中心的老觀衆不僅懂得叫好,更懂得喊倒好,這是一種隱性的劇評,包含了沉浸戲曲已久的洞察力。

以往台北並不作興淸唱演出,可能是與票友和堂會有關,專業的劇團總希望正式演出,淸唱給予的感覺總像非正式的練習。大陸京劇團體多安排大軸不演戲,改良爲淸唱會的形態,肇始於對岸強調振興民族文化,以至於晚會常安排京劇的淸唱,或者以京劇的曲調塡上時下的流行歌詞,美稱爲「戲歌」,曾經傳唱出尙長榮和李炳淑合作的「我是一個中國人」──激勵群衆的國族歸屬感;甚至台灣的演員,參加北京中央台春節晚會,也毫不遜色地演唱由四平調轉換的現代京劇歌曲「夢北京」──歌頌中華第一名城……。

兩岸的演唱風格不盡相同,我們的慣例是「情在先,演在後」,對方慣以「先演後情」,以致所演唱之角色往往失掉眞切,每每演唱過度,明明是老邁婦女,非要滿腔熱血,急躁地展示自己的實力,觀衆毫不吝嗇地做出擴胸運動,這歡聲雷動的鼓掌,究竟讚賞的是什麼?沒有人會關心。場內的老戲迷期待的是,下一波還有沒有更高更響的滿宮滿調?

名劇熱,政治冷

因應中共政治宣傳而編演的京劇《海瑞罷官》,由北京京劇院二十年前原班人馬,重整旗鼓地在台上演。宣傳攻勢上抓緊了本地觀衆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又希望觀衆觀賞時能夠「政治的歸政治,藝術的歸藝術」,以平常心待之;然而對於如雷貫耳的文革名劇,誰又能兩下子就釐淸複雜的歷史問題呢?進劇場已失去單純的觀賞行徑,取而代之的是希冀參與中國政治史的臨場感。許多人在看戲之中順理成章,偷窺揭開文革開端的歷史實況,這股心態,接近中共自「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所落實的「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文藝政策。話雖如此,大部分的觀衆看完後,還是不明白爲何此戲會引爆文革的硝煙戰火?爲何京戲與文革扯上關係?複雜的歷史內容留給學者去硏究,共襄盛舉之心卻不落宣傳熱度之後,沉寂許久的京劇票房,出乎意外地賣了兩場滿座,本地老戲迷和菁英份子紛紛聚集在同類場合,散戲後群情激憤,問道此戲到底如何?皆是衆口一徑的頌揚之聲。

同爲政治掛帥的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遭遇的卻是前所未有的嚴峻和粗暴,天津京劇院的淸唱會上引爆了老聽客的「護土之戰」,聲嘶力竭打斷《紅燈記》的淸唱。文革的「紅八齣」樣板戲,所指是八齣受到文革頭號棋手江靑監製的藝術作品,京劇只是部分內容,其他尙有鋼琴作品、舞劇,京劇只有五齣(註1),《紅燈記》也是其中之一,這齣戲敷演的題材,剛好是國共兩黨都可以接納的情節──抗日戰爭,淸唱的內容亦無涉政治色彩(註2)。觀衆眞以爲樣板戲難登大雅之堂嗎?早在民國八十三年的「國劇音樂會-兩岸名角大匯唱」中,名列十大革命樣板戲的《海港》、《杜鵑山》、《紅燈記》就堂而皇之地登上國家劇院,主辦者還是中正文化中心(註3)。

這透露著十分弔詭的趣味,觀衆對文革的京劇產品《紅燈記》避之惟恐不及,引發文革的名作、四人幫冠以「大毒草」之稱的《海瑞罷官》卻趨之若鶩,頗有滿城爭說海剛峰之勢,卻遺忘「白匪將幫」呼應的不正好是「殺朱拔毛」嗎?江靑的罪行固然磬竹難書,但她推動戲曲革命,以文藝爲堡壘,用京劇爲先鋒,開拓了傳統戲曲新疆界,倒是百害中一利。現階段寶島的人民,都得了政治過敏症,我們存著以牙還牙的回擊心態,能夠將「政治與藝術、戲與史」的界限,理性分辨的觀衆恐怕不易也不多。

走向流派藝術的誤區

京劇藝術依據演員自身的天賦與條件,創建屬於個性化的表演風格,流派紛陳,生、旦、淨、丑,無不有代表的派別稱號。學習流派特點,這是戲曲演員必經之路,彷彿充滿了宿命的悲劇,幾乎無法超越流派創始者;梅派宗師梅蘭芳早有洞察,他指出「學我者生,肖我者死」,如果藝術創作,一味追求複製他人,舉手投足,處處似人偶傀儡,又何需有繼承者呢?學荀派非得要故作嗲聲奶氣,斷章取義把梅尙程荀的特殊唱腔,借由荀派代表作紅娘的唱詞來臨場發揮嗎?譁衆取寵的成分居多,否則何不各取四大流派的名劇來作示範呢?等而次之的學流派創造者的細微末節,缺點統統保留,如學張君秋一派,拷貝到連僵硬的站姿都如出一轍,張派靑衣張學敏,在〈起解〉一折模仿張的音容情態,乍看之間,眞易誤解爲票友下海唱戲,不禁頓時生疑!怎麼旦行基本功走脚步也有問題呢?

京劇在本世紀末,漸漸走上輝煌的頂端,二百年風光榮枯,大師已杳,此刻談振興京劇,不由人先得面對它日暮途窮的敗況。

縱使京劇表演家一一復生,身處多元開放現代社會,傳統戲曲想躋身大衆化娛樂之列,力挽狂瀾又待怎生呢?

碩果僅存的兩大京劇團,走進世紀末風雨飄搖的台北,是合二而一、是共榮共存,都是夕陽殘照漢家陵闋,一步步走向沒有光影的所在,我們陷落的文化,總有一天還有更大破壞要來的……。

註:

1.五齣京劇樣板戲分別爲《海港》、《智取威虎山》、《紅燈記》、《奇襲白虎團》、《沙家浜》。

2.唱詞大意,不過表示李鐵梅對父親的革命心聲瞭如指掌,以流水板式設計的唱段,在大陸內地的淸唱會上點唱率極高。

3.主辦者的用心良苦,對於敏感字句都己剔除更改,如《紅燈記》中的老旦李奶奶,原唱句「革命的重擔」,更動爲「一家重擔」,出發點僅是傳播動人唱段而已。

 

文字|孫賢奇 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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