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戲迷在大陸早就看過他、熟悉他、喜愛他,但是眞正展現張派特質的幾齣戲,像是《狀元媒》、《楚宮恨》、《西廂記》、《望江亭》、《詩文會》,卻都是在兩岸分裂之後新編的,渡海來台的戲迷們從沒看過這些戲,跟著唱片痴狂學唱之餘,紛紛猜測著劇情的本末原委,原本眞實存在的張君秋,竟因朦朧而如遙遠之傳說。
懷.念.張.君.秋 張派經典名劇大匯演
11月8〜14日
國家戲劇院
對台灣的戲迷而言,張君秋是一則美麗而神秘的傳說。
他不像梅蘭芳,擁有聖哲般高不可攀的地位;也不像程硯秋,早已成爲悲情的典範。對於他,我們不必頂禮膜拜,卻可以縱情恣意地癡狂迷戀,張君秋三個字,是美麗璀璨的化身。
獨門戲無緣見,平添神秘色彩
美麗無疑,而神秘何來呢?許多戲迷在大陸早看過他、熟悉他、喜愛他,但是,眞正展現張派特質的幾齣戲,像是《狀元媒》、《楚宮恨》、《西廂記》、《望江亭》、《詩文會》,卻都是在兩岸分裂之後新編的,渡海來台的戲迷們從沒看過這些戲,紛紛猜測著劇情的本末原委,原本眞實存在的張君秋,竟因朦朧而如遙遠之傳說。
熟悉張君秋卻沒看過眞正的張派獨門戲已是奇事,更特別的是,沒看過張派戲的戲迷票友們,卻透過「女王」、「鳴鳳」兩家唱片公司的傳播,對於每一段張派新腔都能琅琅上口,「無旦不張」在台灣的票房是無人能否認的現象。
伴隨戲迷走過數十年的「女王」、「鳴鳳」,曾出版了許多「附匪伶人」的唱片,對於演唱者之署名,一律以「姓」加上「派」的方式,隱去名字模糊處理。一時之間,京劇旦行在正規的「梅尙程荀」之外,陡然增加了「趙派、李派、杜派、張派」等等名號,戲迷們其實弄不太淸楚這些派主的名字,口耳相傳的過程中,往往一人出現多種寫法,杜靜方?杜競芳?杜進芳?猜疑拼湊中另有幾分神秘的審美趣味。
然而,其中眞正能自成一派的,自非張君秋莫屬,其他的趙燕俠、李玉茹、杜近芳,都還沒有眞正建立個人獨特的表演風格(趙燕俠較特別),於是,張君秋在「傳說諸派」之中是眞正擁有正牌身份的一人,唱片上的「張派」二字,旣是對大陸藝人隱姓埋名的權宜之計,又是不折不扣的流派宗師尊稱,張派之成形,在名實相符中又增幾許神秘搖曳之姿。
演唱風格自成一家
不過,「張派」之成立,並不完全肇因於張曾入選「四小名旦」,更主要的原因,當是他有鮮明的個人演唱風格以及個人的專有劇目。
檢視張君秋留下的視聽資料,可以分從兩部分討論(註)。第一類是傳統老戲,包括《起解會審》、《三娘敎子》、《生死恨》、《春秋配》、《二進宮》、《祭塔》、《祭江》、《銀屛公主》等,雖然不是個人專屬私房戲,獨樹一幟的嗓音以及經過局部改革的唱腔,卻已經建立了個人風格。例如他的《生死恨》就不同於梅派,梅蘭芳呈現的是平靜的哀愁,張君秋則有濃烈的起伏跌宕,哀怨處越發低吟幽咽,唱到「一刀一個斬盡殺絕」時則更添剛健氣勢;《祭江》也突破了黃桂秋所樹立的典範,黃的嗓音極嬌柔,句句惹人憐惜,張則氣派凝重,寬潤的嗓音壯闊了戲的氣勢,沈哀巨慟遠遠突破兒女柔情的局限,以孫尙香一人哭祭劉備的獨唱帶出了蜀漢末路的歷史悲情。不過,「張派」在此仍只是奠基而已,眞正的獨門專有劇目才是開宗立派之根基,這類戲碼,以上述《西廂記》等五〇年代新編諸劇爲代表,大量的張派新腔於此創發,每一句都膾炙人口,每一段都自成典範。
唱腔設計以人物個性爲依歸
他的唱腔設計原則,是以人物個性感情爲依歸而不必爲傳統程式所限,於是,板式的銜接轉折可以超越程式,曲文之撰寫必須突破「三三四」的規範,曲調之組合轉接可以全新安設,甚至,京劇之外的其他音樂素材也可以汲取融會。這一切變革,爲的是樹立一個個鮮明的人物形象,爲的是體現新編戲的全新節奏感──舊戲的緩慢拖沓必須從各個角度去突破去改進。因此,《狀元媒》裡柴郡主歷經了被擒、押解、遇救的巨大波瀾,乍然得知站在她面前的救難英雄就是天波府楊家名將之際,張君秋毅然捨棄了大鑼鼓開唱的傳統方式,改用「衝頭」轉大鑼兩擊,再由弦樂奏出一小段新編曲調以引出倒板,藉以體現當下欣喜欽佩的情緒,「天波府忠良將」一段遂成經典名唱;當柴郡主回到宮中回想這一段經歷時,張君秋用「二黃原板」抒情追憶,初則端莊平靜中暗藏喜悅,而後逐漸興奮,唱到一連幾個「但願得」吐露出內心美好的憧憬嚮往時,曲調竟由二黃轉成了反二黃,原本被視爲沈痛哀音的反調,因只保留了中段局部旋律而最終仍收音於二黃,故能充分呈現深情婉轉綿渺思致而不致陷入愁苦,二黃正反調的騰挪嫁接之妙,和《西廂記》哭宴借用老生反二黃同樣地令人風靡。《西廂記》另一段名唱是〈寺警〉一場「第一來母親免受驚」段,更是參差錯落的曲文和旋律的最佳結合。這段用的是西皮散板,可是沒有按照傳統的「唱一句、墊一鑼」的模式,而是從開頭就垛起來滾唱,而後只加一個墊鑼做語氣的強調,下面滾板越唱越緊,「第四來」時順勢轉爲流水,接連幾個五字句,佳腔迭出,氣勢不斷,以散板、流水爲原型,實則已可視爲全新的唱腔設計。至於賴婚的「聽紅娘」三字於「南梆子」之中融合梆子腔,《詩文會》借用歌劇《劉三姐》等等例子,都因恰如其份、恰是其時而獲得戲迷癡狂的愛戀。
塑造旦角積極剛健
當然仍是有負面批評的,有人就認爲張腔過於花俏,沒有梅派規矩大方。話雖不錯,但藝術本來就可以千姿百態,梅派的沖淡自然是最高境界,張派卻以華麗璀璨令人眩惑。張君秋塑造的女子性格也因此而和梅蘭芳不同,梅派女子多含蘊內斂,張派人物個性則比較積極剛健,《詩文會》裡才情富豔的車靜芳,親任主考、自選才郞,完成自我文學上的追求也主動選擇了婚姻;《望江亭》裡的譚記兒,以聰慧智巧的手段懲治惡霸擺脫糾纏;《狀元媒》裡的柴郡主有著皇室的端莊持重,卻也抛頭露面據理而論主動爭取幸福的婚姻;《西廂記》的崔鶯鶯更擺脫了柔弱順從的形象,在每一步行動中都有自我的主見與堅持;處於弱勢的秦香蓮,也從悲苦中激發了求助王丞相、訴冤開封府以及與皇姑太后當堂質對的伸張正義之勇氣決心。比較被動的只有《趙氏孤兒》的公主與《楚宮恨》的馬昭儀,不過公主見魏絳的凝肅氣派以及馬昭儀痛斥費無忌的幾段唱腔,仍顯出了不輕易屈服的堅毅性格。而這些人物性格的塑成,靠的不只是情節鋪陳,更是曲調旋律、唱腔勁頭,張派靑衣的成就,主要正在演唱藝術。
多年前筆者曾在大陸廣播電台中聽到了這樣的節目:製作單位剪接了好幾位張派傳人同一段戲的錄音,組合成一整個唱段,播放後請聽衆猜;第一二句是誰唱的?三四句是誰唱的?哪兩句是張君秋的本尊?其他幾句由哪幾位分身所唱?這是非常有意思的節目設計,而趣味的背後顯示的是,張派傳人不僅人多勢衆,而且不乏足以以假亂眞者。而在張君秋去世兩年後,八十冥誕紀念活動請到了多位著名張派傳人,薛亞萍、楊淑蕊都是當年節目中的「分身」,觀衆在細心聆賞的同時,也可觀察她們對於流派藝術的貢獻主要是在繼承還是開創?同時,這些女性傳人在嗓音的寬闊度上和男性乾旦是否有先天的差異,也是一個値得傾聽的重點。而個人覺得遺憾的是,旣在台灣辦紀念演出,如果能把嚴蘭靜請來共襄盛舉,豈不更有意義?生長於台灣的嚴蘭靜雖然無緣得大師親炙,卻是台灣學張派最有代表性的一人,她那淸靈的「水音」在台灣京劇史上的份量是不容輕忽的。
註:
其實可以分三類討論,除了正文所提及的兩類之外,第三類是張君秋後來所唱的一些現代戲(如《年年有餘》等),以及演出次數較少的如《珍妃》、《秋瑾》等劇,這些戲的唱腔成就不及第二類。
文字|王安祈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