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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瑞斯和麥奎爾的表演印證了閱讀原作的印象:凱特琳娜和派楚丘是天造地設一對率性剛烈的冤家變親家。(白水 攝)
戲劇 演出評論/戲劇

虛擬求偶舞

評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馴悍記》

在馬丁戴維斯設計的舞台烘托之下,導演波斯納打開了劇場的一扇窗,讓台灣觀衆見識到名作之所以為經典的韌性。本文嘗試從《馴悍記》的舞台史著眼,挑出具有標竿作用的段落,為這場製作尋求定位。

在馬丁戴維斯設計的舞台烘托之下,導演波斯納打開了劇場的一扇窗,讓台灣觀衆見識到名作之所以為經典的韌性。本文嘗試從《馴悍記》的舞台史著眼,挑出具有標竿作用的段落,為這場製作尋求定位。

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馴悍記》

6月14〜18日

台北新舞臺

表演區是個T字形矮平台,佔據舞台中央三分之一的面積。平台的中段有個ㄇ字形的門框,後端是形如電視牆的背景牆。牆的右側擺一部桌上型電腦。地板中央以線條畫出倒錐狀的圖案,暗示與透視法背道而馳的配景空間。觀衆席的燈還亮著,音樂響起。熄燈之後,舞台的背景牆變成(其實什麼也沒變)一家酒館的正面,老闆娘怒沖沖把喝醉酒的史萊踢出門外。以他們的穿著爲重心的舞台設景交代出故事背景:二十世紀九〇年代的英格蘭。這是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來台演出《馴悍記》的開場戲。這一段開場戲不只是迎合「以當代觀點演出全本莎劇」的時代潮流而已。在艾希利.馬丁戴維斯(Ashley Martin-Davis)設計的舞台烘托之下,導演林賽.波斯納(Lindsay Posner)打開了劇場的一扇窗,讓台灣觀衆見識到名作之所以爲經典的韌性。本文嘗試從《馴悍記》的舞台史著眼,挑出具有標竿作用的段落,爲這場製作尋求定位。

不著痕跡地與當代的表演策略連線掛鉤

開場戲之後,某貴族打獵返家途中,看見席地而睡的史萊,決心開個玩笑,讓醉漢一覺醒來誤以爲自己是貴族。碰巧戲班前來獻藝,貴族靈機一動,要他們演戲給史萊看。於是,佈景不變而場景轉爲貴族家中寢室,史萊清醒,不由得相信自己是眞命貴族。隨後正戲開始。就是在低調轉換場景的這個節骨眼,波斯納不著痕跡地爲四百年前的劇作文本和當代的表演策略連線掛鉤。

按莎士比亞原作,序幕第二景由被打扮成貴族的史萊開場;他在後台換裝,再度上場就是貴族之身。波斯納卻是讓泡泡覆身的史萊躺在浴缸,邀請現場觀衆齊來見證易裝變換身分的儀式。雖然第一幕第一景魯遷提歐和他的僕人崔尼歐主僕易位,就是透過現場換裝完成身分的替換,他們畢竟是在「做戲」。同樣反映「衣裝決定身分」這個社會習見,魯遷提歐的身分替換和史萊的換裝儀式,兩者的意涵大不相同。在假戲眞做的劇場成規中,魯遷提歐(一如奉命假扮爲史萊之妻的侍童)知道自己在做戲,在演愛情戲;史萊則不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戲,他體現的是人生的現實經驗。借後設劇場的人物類型打比方,魯遷提歐有如以女裝娶/搶走新娘時的派楚丘,史萊有如悍性畢露時的凱特琳娜。

尤有進者,雖然都是假戲眞做,魯遷提歐是爲了欺人而自欺,是逢場做戲,史萊卻是被人捉弄而自己信以爲眞,是戲入人生。用心理學術語來說,導演波斯納爲魯遷提歐戴上人格面具,卻在史萊身上把(貴族的)面具內化成人格的一部分。這兩種人格特質分別爲《馴悍記》的副、主情節奠定了基調。在忠於原作文本的條件下,波斯納爲莎翁增補一個兼具社會學與心理學意義的腳注。

同樣是女扮男裝,侍童和派楚丘的表演風格迥然有別。因爲是奉命,侍童刻意要「做得自然流露」,模仿女性的聲音與肢體動作確實是盡責演扮與本性相反的角色,結果卻製造出後現代劇場性別越界的笑果。派楚丘的女裝扮演則維持他一貫的陽剛霸氣,是在凱特琳娜面前實踐哈姆雷特所稱「高舉明鏡照自然」的表演原則,爲的是讓她「目睹」自己的形象。前者彰顯現實世界的虛擬現象,後者卻透露虛擬世界的眞實面目。借虛營實、以假託眞本是莎翁寄意所在;本文後續的討論將闡明,這一場製作如何藉資訊時代的網路工具,辯證此一現實與虛擬的相對關係。

導演有意掌控劇場幻覺的主導權

序幕結束,史萊走到電腦前,鍵盤一敲,進入網路世界。原來背景牆是電腦螢幕的放大!魯遷提歐和崔尼歐騎馬走出樹叢,踏上草地,朝觀衆由遠而近──在電視牆就是由上方往下緣移動。騎到盡頭,畫面消失,主僕二人「破牆」而出,走上舞台。原來豎立在表演平台的門框是藉由觀衆的視錯覺以營造「立體螢幕」的劇場幻覺!這一片電視牆甚至可以發揮活佈景的功能,使我們「看到」派楚丘的僕人走出雷雨進入屋中,又「看到」凱特琳娜指日爲月。

劇場幻覺的源泉在於觀衆的想像,想像力的發揮是觀衆走進劇場所能享受到的基本特權。劇場硬體設備發展史的根本理念無非是爲觀衆的想像力提供催化劑,期能深化劇場幻覺。波斯納把電腦網路引入劇場,把戲劇舞台比擬爲網路世界,擺明了他有意掌控劇場幻覺的主導權;雖然他不可能剝奪觀衆運用想像的特權,但是觀賞他的《馴悍記》,劇場幻覺不再必然是以觀衆爲主體。他仿如是在宣告:即使欠缺想像力,觀衆只要進入我的虛擬世界就自然而然入戲。

就是在這樣一個虛擬的實境,一場集體求偶舞正式展開。魯遷提歐和崔尼歐變換身分之後,派楚丘終於亮相。派楚丘竟然就是史萊!我們看著史萊/派楚丘在網路上經歷求婚、結婚、馴妻的過程,平行進展而彼此襯托的是魯遷提歐追求凱特琳娜之妹琵央卡的故事。莎士比亞的《馴悍記》就在魯遷提歐的婚宴上落幕。不過波斯納根據與莎翁原作關係密切的The Taming of a Shrew 補上一段結局,只是把酒保改爲琵央卡和一個女伴。

派楚丘成爲史萊在網路世界的化身,波斯納以兼角演員處理這兩個劇中人,有心回應而且一舉化解《馴悍記》演出史上的一段公案,見識與創意都令人佩服,只可惜留下了破綻。把序幕搬上舞台勢必要釐清史萊和派楚丘的關係。猴急的求婚人是可以跟醉漢建立起類比關係,已婚的醉漢是有可能夢見馴妻。可是,史萊與派楚丘的出身與背景南轅北轍,經驗的類比與延伸在在不通。波斯納採時裝演出已縮小其間的障礙,因爲現代的階級差異比四百年前少了許多,又以漫遊網路比擬流連戲院或神遊夢鄕,把戲中戲的結構或夢隱喻的修辭技巧一變而爲虛擬世界的現實經驗,鴻溝因而徹底消弭於無形。可是,史萊上網帶我們進入他的虛擬世界,總該下網讓我們回到現實吧?馴悍故事結束後,觀衆並沒有看到他回到電腦前做下網的動作。

平衡原作反映的階級意識與性別差異

《馴悍記》另一段具有指標作用的戲是原作的最後一景,衆人在琵央卡的婚宴打賭,特別是凱特琳娜發表「婦誡」演說。飾凱特琳娜的葛瑞斯(Katherine Grice)不卑不亢說完十六世紀英格蘭的三從四德,場面人物一個個肅靜聆聽,飾派楚丘的麥奎爾(Stuart McQuarrie)也不例外。接著,派楚丘晃起二郎腿的時候,她走到派楚丘身邊,蹲身彎腰,把手擺在他的腳邊,準備讓他踩在腳底,以示忠順。他低頭一愣,然後說:「好老婆!來吧,凱特,來吻我。」凱特琳娜起身,坐在派楚丘的腿上,兩人深情擁吻。最後,在全體訝異的表情注目下,派楚丘抱起凱特琳娜進臥房去。

這整段戲彷彿是在舉行commencement:就凱特琳娜而言,既是悍婦形象的結業式,又是良妻形象的始業式;在琵央卡卻恰恰相反。抱妻而去的動作則遙遙呼應降格模擬(to parody)英雄救美的婚禮,派楚丘在僕人以劍捍衛的場面上突圍搶婚,抱她揚長而去,頗具蒙太奇意趣。派楚丘的「一愣」,表情顯示他並非不知所措,更不是得意忘形,而是在考慮要不要伸腳踩凱特琳娜的手。讀莎翁原作,很難不認爲他們是天造地設一對率性剛烈的冤家變親家,葛瑞斯和麥奎爾的表演印證了閱讀原作的這個印象。這樣的結局,在原作和演出都有伏筆可尋。不論動機爲何,派楚丘一開始就要定了凱特琳娜。至於凱特琳娜,爲了反擊琵央卡的「沉默暴力」而以肢體暴力相向的時候,她拿黑色長皮帶綁住妹妹的雙手,拖上舞台又摔在地上,逼問她最愛哪一個求婚人,亢奮的語調簡直是性飢渴的表徵。稍後,派楚丘向她求婚,她鬥嘴時樂在其中。新婚的日子讓她深刻體會到「悍上有悍」,終於在回娘家的路上領略出「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哲理,心甘情願配合派楚丘演雙簧。於是,在娘家門口,她應派楚丘要求當街一吻時,雖然起先赧顏,雙唇一碰卻欲罷不能。她幾度想伸手擁抱丈夫,雖然終究伸不出去,還是拼命踮腳跟、展腰枝、伸脖子,倒是派楚丘受寵若驚,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反觀其餘兩對,魯遷提歐假扮老師,教琵央卡讀《愛的藝術》,假讀書而眞偷情,情不自禁而偷吻,吻到在地上打滾,滾不過癮又私訂終身繼之以秘密結婚,這只是年輕人好玩的戲碼。霍天秀看不下去,爲了出一口氣才賭氣娶寡婦,也是遊戲一場。怪不得派楚丘說「我們三個結婚,你們兩個完蛋」。

順著前述的理路,葛瑞斯對尊夫詞的詮釋可謂順理成章。所謂馴悍婦,其實是派楚丘自導自演的一場「夫婦有難同當」的戲碼,一起跋涉、餓肚子、不睡覺、出洋相;他是在實踐米爾頓《失樂園》描寫亞當吃夏娃給的禁果所體現的那種「夫妻一體」。凱特琳娜起先有所不知,及至心念一轉,學會了逆向思考,終於在男性當家的條件下找到安身立命的方法。導演波斯納無法改變原作反映的階級意識與性別差異,卻在其中找到了一個可能的平衡點。比起眨眼睛的反諷語調(一九二九年哥倫比亞公司的電影版本)、言不由衷令人反胃的絕望語調(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一九七八年版)或撲在地上割腕自殺的激情演出(八〇年代土耳其劇場導演Yucel Erten執導的版本)(註),葛瑞斯顯然賦予凱特琳娜眞正的自主意識。

《哈姆雷特》的譁衆之舉未必取寵

這次的演出沒有提供同步翻譯,據報導是應劇團的要求,爲的是避免妨礙觀衆的欣賞。像這樣既不刻意迎合觀衆,又對觀衆寄予信心,充分表露演出單位對於劇場良知的堅持。對比之下,美國莎士比亞劇團來台演出的《哈姆雷特》,在落幕前交代結局的長段台詞,中途竟然冒出國語,不管是出於主辦或演出單位的主意,只能說是未必取寵的譁衆之舉。最教人失望的是,他們採用時裝演出,卻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也提不出當代的觀點。比方說,現任丹麥王出現在公衆場合時有攝影記者,可是記者除了淪爲舞台上的「花邊新聞」,根本沒什麼作用。甚至連更改原作的部分也令人感到莫名所以。以前面提到的收煞辭來說,那是重寫原作收煞的對白,當中提到挪威親王將繼承哈姆雷特遺留的王位,可是一幕一景提及親王的台詞以及五幕二景他的角色卻一併給刪除了。

舊作新詮,即使不是以時裝演出,照樣能夠鋪陳當代意義,莫斯科藝術劇院由葉伏莫夫導演的《凡尼亞舅舅》即是一例。隨後接著看《哈姆雷特》和《馴悍記》,兩相對比,益發敬佩葉伏莫夫和波斯納面對當代觀衆時,毅然接受原作挑戰的導演理念。   

註:

詳見p.75, Is Shakespeare Still Our Contemporary?Elson, John ed.1989. New York﹕Routledge.

 

文字|呂健忠  東吳大學英文系兼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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