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慶雲這次的演唱,經歷自身的腿傷,經歷台灣世紀大地震的傷痛。聲音或許難免有缺失之處,呼吸似乎仍會觸動著傷口,但是真誠、深刻、感人。當一位年近七十的歌者,站在舞台上,誠摯地展現她的聲音、對詩的詮釋、她的音樂品味時,聽衆得到的是剝去音響外殼的音樂本質。
德文藝術歌曲是極樸素的,只有人聲和鋼琴。對作曲家而言,這樣精簡的音樂方式並不容易,是作曲家本人對詩的體認,在音樂上的再現。不同的作曲家有不同的音樂塑造,使得這個寂寞的音樂花園有著美麗的花朵。德文藝術歌曲不如義大利歌謠的情感洋溢,在聽衆之間接受度並不是很廣,演唱家如何忠於自己、忠於作者和忠於聽衆,不僅是牽涉到歌唱技巧的問題,更是個人內涵的表現。金慶雲在步入「從心所欲不逾矩」之際,再次舉行德文藝術歌曲獨唱會,挑戰布拉姆斯,也挑戰自己。
簡單的曲式、一生的抉擇
德文藝術性的歌曲,在十八世紀末已逐漸發展。海頓創作了大約三十四首德文藝術歌曲,而莫札特也有二十八首,其中如直到現在仍相當受喜愛的搖籃曲《睡吧!我的小寶貝》Schlafe, mein Prinzchen, schlaf ein和《小紫羅蘭》Veilchen等。到貝多芬時,德文藝術歌曲更有進一步的發展,他一共寫了八十首歌和爲二百首民歌編曲,更有聯篇歌曲《寄遙遠的愛人》(An die ferne Geliebte,1816)的譜寫,使藝術歌曲的地位大大地提昇(註1)。進入十九世紀,無疑是德文藝術歌曲大放異彩的時代:先有舒伯特以其短促生命中驚人的創作力,一共寫了約六百首的歌曲,使藝術歌曲不再是令人看輕的次等曲類,而在音樂上取得了獨特的地位。接著,舒曼以其詩人的浪漫特質,更將藝術歌曲帶入前所未有的文學境界。布拉姆斯,其在交響曲上的成就常被譽爲貝多芬精神的傳承,卻選擇德文藝術歌曲作爲他終身情感的寄託,在歌曲中訴說自己美麗的哀愁,感動著無數的知音者。
音樂與愛的人生
布拉姆斯在德國通往世界之門的貿易大城漢堡出生和長大,活絡的商業往來培育了布拉姆斯寬宏的世界觀,但多雨的港都卻也形成他憂鬱的個性。一八五三年他慕名拜訪舒曼,得到極大的讚揚,同時克拉拉高貴的氣質,更使布拉姆斯傾心,如同布拉姆斯的母親比其父親長十七歲般,布拉姆斯也與長他十四歲的克拉拉有著持續一生的複雜情感:是愛情、是對她驟失依傍的同情、是對年長女性的傾慕之情和音樂上知己的友情。直至一八六二年正式定居維也納之前,布拉姆斯在德國已有相當份量的音樂創作,比如因指揮工作的需要,他完成了不少的合唱曲、鋼琴曲和兩首給交響樂團的小夜曲等。在藝術歌曲的創作上也有初步的嚐試,作品第三號的六首歌(1853或1854 )、作品第七號的六首歌(1852)和作品第十九號的五首歌(1858),已令人驚訝地顯露出大師的風範。將維也納視爲第二故鄕之後,布拉姆斯除了旅行演奏之外,更是專心作曲,相繼完成許多重量級的作品,例如一八六八年完成構思多年的《德意志安魂曲》(Deutsches Requiem,op.45)和在一八七六到一八八五年間寫了四首交響曲。在藝術歌曲的創作上更是有優異的表現,布拉姆斯大約一共譜寫了二百首歌,大部分就是在此地完成。維也納時的種種人生際遇,與女歌手Hermine Spies和Alice Barbi的戀情,長年的精神戀人Elisabeth von Herzogenberg和Spies先布拉姆斯而逝;最後克拉拉的悄然離世,預示布拉姆斯也將跟隨著愛人而去。一八九七年他安葬於維也納中央墓園。
情感的獨白
布拉姆斯並沒寫過歌劇(註2),但是在聲樂作品方面,藝術歌曲卻成爲他許多時候心情的寫照,換言之,布拉姆斯常將契合心境上的詩,譜寫成曲,藉以抒發難以言喻、被壓抑的感情。或是作曲家浪漫不穩定的情愫,或是愛情的對象不易捉摸,在四十多年的歌曲創作中,一再地流露出布拉姆斯從青年羞澀到晚年飽經風霜,卻仍然對愛情的想望與甘願受它牽絆的心情。
早期作品當中op.3/1《愛的堅貞》Liebestreu是評價相當高的一首佳作,簡單的反覆曲式有著美麗的民謠風格,僅以簡潔的轉調表達音樂色彩從陰暗進入明朗。金慶雲很用心詮釋,營造出兩種對比的音色,以區分母親理性的勸說和女兒年輕執著的愛,段落分明卻又一氣呵成,將布拉姆斯歌曲的韻味,表達地相當貼切。這首歌是正値雙十年華的布拉姆斯之作品,有著熱情和出乎意外的成熟。那時,他初識克拉拉。
數年後,與Agathe von Siebold的戀情告吹之後,布拉姆斯於一八六一到六九年間,根據浪漫派詩人Ludwig Tieck(1773-1853)的詩作譜寫而成唯一的聯篇歌集op.33《瑪格蘿娜》Magelone,以十五首歌描述美麗的瑪格蘿娜公主和英勇的彼得伯爵之間的愛情故事。音樂會上演唱了第九和第十二首,其中後者〈難道一定要分離〉“Mus es eine Trennung geben”特別道出布拉姆斯的心意:
難道一定要分離
把眞心撕作兩半?
不,如此生又何益
比死更難
行板,g小調6/8拍子,憂傷失望地牽引著音樂的線條。演唱者在含蓄與熱情之間有適度的拿捏。
布拉姆斯對民謠的喜愛,也是持續一生,這可從他歌曲中經常運用民謠的風格得到印證。他一共編寫了上百首的德國民歌,其中以一八九四年的四十九首德國民歌最著名。金慶雲演唱了其中的五首歌,《可人兒,你不該赤腳》Feinsliebchen, du sol1st mir nicht Barfus gehn運用甜美俏皮的音色,模仿男女對唱,表現活潑;《小姐姐,小姐姐》Schwesterlein將布拉姆斯要求民歌細膩處理的樂句,詮釋得令人印象深刻。
演唱會最後的一首op.43/1《永遠的愛》Von ewiger Liebe是另一種布拉姆斯。從懷疑愛的眞誠到超乎鋼鐵般的確信,音樂中有著難得的戲劇性變化,從低音緩緩唱出「暗,多暗!」,到尾段B大調高亢地宣示愛的長存,金慶雲在全場音樂會之末,還能夠充分表現音樂的張力,實屬不易。
布拉姆斯兩首旋律最美、令人有深刻感觸的op.105/1《如旋律飄過》Wie Melodien zieht es mir和105/2《日益靜了我的夢》Immer leise wird mein Schlummer皆是爲女低音戀人Spies而作,身爲女高音的金慶雲,爲這兩首中音域的歌選擇了動人的音色。前者在淡淡的哀愁中透露著柔靜的親切感,後者描述垂死女孩對愛人的惦記,沒有前奏,人聲和著鋼琴,將樂曲的深沉緩緩道出。到最後的「來吧,啊,快來!」,情緒爆裂開來,成爲曲子的最高潮。Op.94/4《薩芙頌歌》Sapphische Ode是另一首溫柔迷人的低音歌曲,金慶雲極力塑造溫暖神秘的音質,如夜裡吐露芳香的玫瑰,扣人心弦。
死亡的陰影
愛情以外,另一條人生的主軸──死亡從遠方漸漸地逼近,好友與所愛的人相繼去世,而布拉姆斯自己呢?死亡的訊息向他陣陣襲來,一八八四年,他例外地藉由大詩人Heinrich Heine釋放出對死的想法:(op.96/1)
死是清涼的夜
生是鬱悶的白畫……
明朗的C大調是否暗喻死的解脫?兩段歌詞金慶雲變化兩種音色,一是死的想像,一是解脫後的了悟。再進一步,一八八六年op.105/4《教堂墓園》Auf dem Kirchhofe沉鬱氣氛瀰漫的詩句,令人心驚,音樂呼應以c小調,但是在將結束的最後兩句,卻轉成C大調,似乎是他有意的選擇。在這一年布拉姆斯仍有藝術歌曲的創作op.106和107,之後十年不再有獨唱曲。直至一八九六年《四首嚴肅之歌》op.121,歌詞不是詩作,而是取自聖經,收起多愁善感的浪漫,回歸宗教,祝福死亡,祝福自己。
永恆的藝術家
金慶雲從一九七二年蕭茲教授親自爲她伴奏德文藝術歌獨唱會,到近年來代表性的演唱如「舒曼的歌」(1996)、「舒伯特兩百年」(1997)和今年的「布拉姆斯的歌」,近三十年來,她選擇了德文藝術歌曲作爲主要的演唱曲目。這一次演唱者經歷自身的腿傷,經歷台灣世紀大地震的傷痛,經歷了「曾經」與曾經過後的「新生」,布拉姆斯的歌內化爲身體和心靈的一部份。聲音或許難免有缺失之處,呼吸似乎仍會觸動著傷口,但是眞誠、深刻、感人。伴奏穆貝爾(Albert Muhlbock)雖然在整體的配合上有些過於保守,但流暢的音樂性與對德國藝術歌曲精神的了解,使整場的音樂會呈現出細膩、詩意的氣氛。
一九八九年,六十五歲的Carlo Bergonzi在幕尼黑的演出,表現了一位資深歌唱家的藝術認知、精巧的歌唱技巧與不因爲年歲而磨損的音質,甚至被譽爲「這場音樂會對年輕歌者的啓示,可以抵得了他們上一年歌唱課的收穫」(註3)。Bergonzi與同時代的其他男高音例如Del Monaco和Di Stefano相比,他聲音的說服力、音色的特質與在舞台上的魅力,並不是最突出的,但是他的藝術成就卻是超越同儕。每次他在舞台上,聽衆所懾服的是他深刻的詮釋和對音樂的用心,而不在意因年歲所帶來的不完美。今年初夏,七十六歲的Bergonzi仍然在維也納舉行演唱會。
金慶雲的音樂會或許也可以帶給台灣聽衆類似的啓發。當一位年近七十的歌者,站在舞台上,誠摯地展現她的聲音、對詩的詮釋、她的音樂品味時,聽衆得到的是剝去音響外殼的音樂本質。這場音樂會讓我想起兩年前在漢堡,聽七十三歲的蓋達(Nicolai Gedda)音樂會之感動。他們努力不懈,運用智慧,執著地追求完美。這世界或許沒有永遠的歌者,但是有永恆的藝術家。
註:
1. Siegfried Kross(1989),《德國藝術歌曲的歷史》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Liedes. Darmstadt: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p. 98-116.
2.布拉姆斯曾有心創作歌劇,也曾與詩人Victor Widmann討論過,但仍是沒寫。
3.Jens M. Fisher(1993),《偉大的歌聲》(Grose Stimmen). Stuttgart:J. B. Metzler, p. 428.
文字|徐玫玲 德國漢堡大學系統音樂學博士、輔仁大學藝術學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