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王學院教堂那個特定的空間裡,經過這幾百年的時間,筆者相信,在三十名合唱團歌手和學院教堂的管風琴之間,已經達致某種聲響的平衡。一旦到了別的場地,譬如台北的國家音樂廳,人聲與樂器的平衡就可能出現問題。
「劍橋國王學院聖樂合唱團」(Choir of King's College, Cambridge)來台演出三場,當然是今年夏天表演藝術的盛事。隔了沒幾天,「泰利斯學者合唱團」(The Tallis Scholar)也同樣站上國家音樂廳的舞台。兩個當今英國樂壇頂尖、錄音活動也最活躍的合唱團體接力似地在台灣擦身而過,不能不說是少有的巧合。
不管這擦身而過是多麼巧合,用佛家的用語,背後的「因緣」則完全不相干。「泰利斯學者合唱團」是今年台北國際合唱節的貴賓,「劍橋國王學院合唱團」則是應靈鷲山「世界宗教博物館」創館之邀,在夏季巡迴的香港、東京、美國行程中,在台灣安排了三場演出。
因此之故,「國王學院合唱團」在台灣的曲目乃是經過「特別設計」,與其他地方不同。至於如何不同,沒有別場音樂會的節目單可供比對,也無法詳述。據指揮Cleobury表示,大約的情形是,台灣演出曲目的拉赫曼尼諾夫和巴赫是國王學院所定,其他則參考宗博館方面意見,排進莫札特《聖體頌》、選自海頓《創世紀》的〈諸天訴說〉、韓德爾的《加冕祭師撒督》等屬於「百萬人喜愛的古典名曲」。
音樂會以韓德爾的《加冕祭師撒督》開場,十六名男童、十四名男聲在管風琴前奏之後齊聲同唱,咬字整齊清晰,音色堅實緻密,尤其童聲的部分在高音域的音色極漂亮,筆者想當天在場的聽衆心裡大概馬上會發出一聲讚嘆:國王合唱團的確是名不虛傳!
人聲與管風琴的平衡?
這首樂曲是爲英王喬治二世加冕典禮而作,整首樂曲的合唱部分多半是和聲式(而不是對位)、強音的水平推移,以製造出氣勢磅礴的效果。這是韓德爾「音樂政治學」的拿手好戲,足以讓英王陶醉在「君權神授」的神話鬼話裡頭難以自拔,保韓德爾聖眷優渥於不衰,也掩蓋掉國王合唱團在國家音樂廳演出的註定要有的缺陷,雖然只是暫時的。
註定的缺陷,這話怎麼說?合唱團的人數與強弱表現是個定數,演出場地的管風琴則是個變數,隨著地換而聲移。在國王學院教堂那個特定的空間裡,經過這幾百年的時間,筆者相信,在三十名合唱團歌手和學院教堂的管風琴之間,已經達致某種聲響的平衡。一旦到了別的場地,譬如台北的國家音樂廳,合唱團即使不受長途舟車勞頓、水土不服所影響,表現維持不變,那麼場地變了,管風琴也不一樣,人聲與樂器的平衡就可能出現問題。
這也是國王學院合唱團遇到的情形。所謂「分進合擊」,對位是「分進」,和聲是「合擊」。在韓德爾以和聲爲重的《加冕祭師撒督》,整體的平衡還相當好,但一到了講究對位、聲部獨立的巴赫作品,往往單一聲部並不足以與管風琴抗衡,「分進」的結果就產生人聲與管風琴不對等的情形。
不對等的情形又因爲男童聲部表現不穩定而更加明顯。七月二十七日當天的童聲,高音域很漂亮,尤其遇到長音,更能顯出人聲的美感。但是童聲在較低的音域顯得虛浮。偏偏巴赫的聲樂作品常有快速音群的花腔樂段,速度快是一個挑戰,而花腔在高低音域上上下下,歌者的狀況一覽無遺,根本遮不住,結果巴赫的八聲部經文歌唱來略顯窮於應付,樂句張力的處理與表現也打了折扣。
這首《聖靈幫助我們的軟弱》排在上半場最後一首,但是看來聖靈對於聲音的稍顯軟弱,並沒有伸出援手,反倒是不知情的聽衆突兀地伸出雙手鼓了掌,更讓上半場在熱鬧的掌聲中結束,但是實質上卻是令人扼腕而難堪的。快速、對位式的經文歌之後,緊接著一首慢速、和聲式的聖詠。這種對比的轉換完全倚賴其間一兩秒的暫停,這片刻雖然沒有聲音,但卻是音樂極其重要的一部分,氣氛在此凝結,張力在此重整,風格在此轉型,速度在此變化。
突兀的掌聲
很不幸的,前排的一位聽衆在此重要片刻爆出掌聲,一小撮聽衆如驚弓之鳥,一有動靜也跟著發出稀落的掌聲,音樂的氣氛於是破壞殆盡。賣座奇佳的音樂會總是會在鼓掌與不鼓掌之間出現一些奇怪的狀況,那石破天驚、率先發難的聽衆或許藉此表達了眞心的感動,但筆者實在以爲這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背後又涉及一些奇怪的心理,很値得另闢篇章深入探討。
一馬當先,在樂音一收尾就爆出掌聲,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內行、自己的感動。這是一種賭注,既然是賭注,就有可能輸,輸掉自己無關緊要的面子,順便把音樂會的效果也賠上。
不當的鼓掌也損及當晚拉赫曼尼諾夫《晚禱》的演出效果,這是這三場音樂會的重頭戲,安排在下半場。據說國王學院合唱團以此曲的錄音獲獎,所以也格外令人期待。若是一次演出大約要花一小時,所以Cleobury聰明地將它拆成三段,每晚的《晚禱》內容都不相同。
萬籟俱靜的《晩禱》
筆者所聆聽的是二十七日晚上演唱的第四到第九首,在全曲十五首算是中段。晚禱在基督教的日課裡是夜幕降臨的向晚時分,到了深夜還有一課,但是在拉赫曼尼諾夫譜寫的《晚禱》,卻是依循東正教傳統,在節慶日前一夜徹夜祝禱吟唱,所以《晚禱》的十五首樂曲涵蓋的乃是從入夜到翌日凌晨的破曉時分,而第四到第九首對應的時刻更是萬籟俱靜的深夜,其曲趣可想而知。
當晚的《晚禱》是非常精緻的詮釋。總的來說,當晚的慢速樂曲都比快速的唱得好,寧靜的比熱鬧的唱得好。更令人意外的是,每個聲部「異口同聲」,眞有如一個人在唱,但在獨唱時卻又各有性格。美中不足的地方有二,一是拉赫曼尼諾夫的合唱音樂根植於俄羅斯的音樂傳統,應該要有非常渾厚低沈的男低音,其實從他們的錄音中可看出指揮Cleobury也認同這種處理。但是三十個歌手在偌大的場地,英國合唱團漂亮清越的男高音不成問題,但卻欠缺俄羅斯式的渾厚。
第二個美中不足就是聽衆在樂曲之間的鼓掌,照理說這掌聲也是不必要的,顯得稀稀落落,有那麼點言不由衷的尷尬,好像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對合唱團更具威脅性的是,這些樂曲都是無伴奏,必須保持音高的恆定,然而掌聲使指揮無法控制樂曲間隔的時間,對樂曲音高的銜接構成干擾,也破壞了氣氛的連貫。
這種聽衆「出格」的表現尙不止於此,也不用多做贅述。只是如果超過九成的賣座是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如果這是發生在一場強調「尊重、包容」的宗教博物館主辦的音樂會上,不管這些聽衆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還是被動員前來接觸一個從未聽過的演出團體,這裡頭都很有議論的空間。
宗教與音樂之間
第一,所謂尊重,所謂包容,如果沒有以了解爲基礎,那麼包容只是在利害沒有衝突的前提下所享有的相安無事,尊重也只是相安無事之餘的口惠而已。台灣許多宗教組織在入世精神的鼓舞下,涉入社會公領域的程度很深。在台灣,宗教和政治的糾葛和基督教不同,台灣的宗教反而更像個企業組織,善於經營,精於動員。筆者相信這麼一場音樂會,有許多聽衆是因宗博館而來,而不是衝著國王學院合唱團。筆者想問的是:包括演出中竊竊私語,在塑膠袋裡探物這些行爲,與尊重、與了解有什麼關連?或是這些行爲表現出絲毫的尊重與了解嗎?
第二,這次的曲目可以說呈現了「雅俗共賞,兼容並蓄」的特色。莫札特的《聖體頌》歌詞以天主教會的儀式用語拉丁文寫成,舒伯特和海頓都算是維也納人,一個譜寫過德文宗教歌曲,一個用英文譜了《創世紀》。巴赫的經文歌與聖詠是一五一七年馬丁路德宗教改革後的產物,韓德爾服務的對象則是身爲英國國教護教者的國王,而拉赫曼尼諾夫的《晚禱》所代表的傳統更是早在西元五世紀就隨著東西羅馬帝國分裂,而與羅馬教會分道揚鑣的東正教。
但是在如此崇高的理想與旨趣背後,其實含藏了更深的警惕。從原始的基督宗教而分爲羅馬公教與希臘正教,羅馬教會又經歷宗教改革,衍生出所謂「新教」的各個教派,孕育出呈現在曲目中的多元音樂風格,乍看是可喜的。不過,在基督教的歷史中,這種多元的表現都是教會在「向下沈淪」與「向上提升」拉扯的結果:因爲羅馬教廷的腐化而有馬丁路德發難,亨利八世另立英國國教,而有了種種教派林立的情形。
基督教早期是受迫害、理想性極高的宗教團體,然後信衆增加、權力增加,而虛榮與權力傲慢的重量──不管這傲慢是以多麼謙卑的姿態表達出來,讓原始的理想向下沈淪。這是人性,筆者不認爲台灣的宗教團體能跳脫出這個宿命。世界宗教博物館讓立場互異的宗教並陳,這份心念很讓人敬佩,但是基督教派多元化的過程具體表現在曲目的安排中,又充分說明了權力的傲慢與腐化所造成的傷害,其中的教訓恐怕更値得台灣近年來新興的宗教團體所警惕。
文字|吳家恆 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