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場上插滿了高低錯落的綠竹,舞者在其間做出頹勢、奮力撐張等生命態勢;伸出的手足構成極優美的線條,短短一段舞充滿了躍背、迴旋、捲起、拉鋸,只能用「美呆了」來形容!
雲門《竹夢》
國家戲劇院
4月21〜28日
雲門舞集2春季年度公演「春鬥」
台北新舞臺
4月5〜8日
雲門四月下旬的新作《竹夢》,據形容將是「修竹林立、霧氣迷濛」的一支舞,七十分鐘的舞作,採用前蘇聯作曲家佩爾特(Arvo Part)的音樂,襯以間歇加入的現場簫聲。但林懷民口中所謂的「夢般的各種可能」,到底是什麼樣的呢?答案是:他也不知道,至少在定案以前。
在排練場種竹林
二月下旬的雲門八里排練場上早已插滿了高低錯落、一根根三到七米長的綠竹。看著舞者在這些竹林間揮汗排練,舞台設計王孟超憶及四個月前,林懷民是如何地在國外巡演的旅途中,逼著他利用拉直的迴紋針插在紙板上,做出一個令他滿意的竹林架構出來,「老師總要求我們盡全力,實在不行了才能放棄」。林懷民要求的是從每一個角度看來均完美無缺的空隙、轉折與留白。就像《九歌》裡的荷花一樣,這次最早打算用眞的竹子,終因不適移植室內而放棄。而塗上綠漆、接上假枝葉的筆直竹子,倒傳達出了種帶著超現實意味的完美和靈性。
林懷民不斷來回指點著場上的舞者動作,一碗放在桌上的水餃,到了下午兩點了還未見動過的痕跡。「聽好、聽好」,林懷民告訴場上的舞者動作該怎麼修正,他的觀察像鷹般犀利,即便糾正明快,林懷民是客氣的,「請」和「謝謝」不絕於口;現場有舞者手不愼在舞動時打到竹子,痛得臉部扭曲,林懷民發現之後無論如何耍他即刻去進行醫療護理。一對男女雙人舞上場,在輕緩極簡的樂音中,走向屆時會出現一方幻燈影像的背景幕。極緩的行進間,雲門優秀的女舞者許芳宜不斷在宋超群有力的襯助下,做出頹勢、奮力撐張等生命態勢;伸出的手足構成極優美的線條,短短一段舞,充滿了躍背、迴旋、捲起、拉鋸等豐富的雙人舞語彙,只能用「美呆了」來形容!林懷民笑說:「結果我竟然編了一支很美的舞!」原本,他是想搞怪的!
舞姿弔詭 挑動人心
最初,他想像竹林中可能會發生任何事:鬼、強暴事件、古今人物穿梭、甚至超市的圖像和購物袋!是佩爾特的音樂讓他一步步走到現在這個純淨下來的樣貌。「我就只好『認了』這個音樂」,他說。一開始竹林與吹簫人便是確定會有的,但他深知單僅簫聲無法支撐全場,於是找來佩爾特的音樂,而其西方背景也爲竹林與簫這東方的意境帶來有趣的對比。
林懷民喜愛顚覆。在上述雙人舞中,女舞者的雙臂動作如《天鵝湖》般地柔弱無骨,雙足的姿態卻弓起如印度女神盤穩的站姿。另一場中段的群舞中,林懷民興起加入一個熱辣有如鋼管舞的動作,但卻要求舞者正色面對觀衆。他鮮活但堅持地解釋給舞者聽:「就是:『你說我有在幹什麼(指妖嬈動作),可是哪有?(如神祇般的嚴肅表情)沒有啊!』」在舞姿上,他眞的喜歡弔詭地挑動人心。而開場八位男舞者架勢十足的群舞,雄偉的動作加上古裝寬大的白色衣袖,將整個竹林場面撐得張力十足。接下來的三人舞,一位著古裝的女舞者動作急切張狂,另一位女舞者沈緩尊貴一如印度女神,另外一位據稱屆時可能著西裝出場的男舞者則穿梭其間。林懷民則調皮地問:「怎麼樣,夠不夠怪?!」畫面對比確實極有趣,整體意象極爲豐富!
在藝術家的執拗不馴之外,林懷民也深諳表演的種種實際考量。當被問及近年來於他作品頻繁使用的實物:如《焚松》中的石、《流浪者之歌》中的稻穀、《水月》中的水、《九歌》中的荷花,乃至這次的竹林時,他坦言在廣大的舞台中欲顯得突出且避免空洞是個實際的原因。「雲門一開始就是在中山堂、國父紀念館,或像現在的國家劇院這樣大型的舞台演出;這一直是雲門的"upbringing"(被調養長大的方式),是一種奢侈、也是一項挑戰」,他認爲碧娜.鮑許的視覺美學,應該跟她出身歌劇院舞台的背景有關。
即便如此,還是要留意這些元素是否會影響演出,林懷民即提到《家族合唱》於國外巡演時,便曾因場地需要裁減了些背景照片的比例。但他強調舞台上一切的元素均應是合一的,而他確實也展現了在視覺、聽覺及觀衆心理上的高度敏銳。
排練時,《竹夢》那段雙人舞本已美得令旁觀者泫然欲泣,但他還要求女舞者嘗試做難度更高、效果更美的動作。這段美麗的雙人舞後會立刻接上一段節奏完全相反的舞,因爲他怕觀衆睡著了!而中段群舞在音樂暫停的當兒,他又藉由讓群舞者以不同的姿勢緩慢浮沈,來維持住觀衆的注意力,「讓觀衆以爲看到了幻影!」他大聲對舞者解釋給他要的感覺。林懷民的形容鮮活,對舞者的溝通也傳神有效。他無疑是個對事物領悟力極高的人。在花了很多時間一一調整後,所有舞者的姿態終於組成了一個完美的構圖,像一幅靜態畫。他還不忘回頭徵詢一下,「這樣好看嗎?」,令你受寵若驚。
要觀衆感受舞者的能量和呼吸
「早期的我眞的是比較文字導向,」在比較近幾齣較重精神性,相對文本性降低的舞作時,林懷民陷入深思,「現在的我比較關心的是"energy"(精力)這件事,觀衆不僅要去看,也要能感受到舞者身上的『能量』和呼吸」。林懷民對他的舞者們是非常自豪的,他們不單將其瞬間萬變的多樣風格化爲可能,也爲他提供了適時的創作刺激。《竹夢》的排練過程中,不時可見舞者的一個不經意動作,便給了林懷民編舞的靈感。師生們一起在場子裡捉摸著、嬉鬧著,但排練仍以極有效率的速度快速進行著。
排練期間,雲門技術總監暨這次燈光設計張贊桃,隨時在旁與老師交換技術意見。這次燈光最大的挑戰,是一般的側燈會造成過多的樹影,但要用什麼來取代呢?如何將竹林呈現得好看?如何有戲劇效果又避免過多的切割感覺?
雖然林懷民自稱這支舞的編寫經驗是:「我最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一支舞!」竹林修長的線性給他帶來全新的挑戰;看得出他眼中閃現的興奮光采!在這支舞中,他安排許多橫向的走位,尤其群舞場面,以平衡竹林過多直立的線條;他又安排舞者許多"reach out"(雙臂延伸)的動作和靜止姿態,爲了打破畫面上過度方正的格局。不論燈光、舞台設計人員或是舞者,甚或林懷民本人,均不約而同地指出此次舞作最不同於以往,便是大量伸展(strech)的動作。
雖然觀者極易將此作與《水月》互相比較,但除了兩者表面上同樣擁有的濃厚抒情成分(lyricism)之外,骨子裡是很不一樣的,《水月》是一個質量感較重,較接近地面的作品;而《竹夢》則較浮於半空中,是個更空靈的作品。而《竹夢》舞台的線性結構也給了林懷民在編舞過程中更多的理性思考;他稱那些竹子有如琴鍵,他的任務即是在其中找到最好的節奏。
六點半夜色降臨,林懷民依然留在原地,繼續與自台北辦公室前來的行政人員聚集開會。「超人」林懷民背後的動力應是一顆熊熊的旺盛企圖心;而這個下午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眼中閃亮的相詢的目光,以及五十四歲身上仍不輕言放棄的叛逆和不馴。
特約採訪|鄒之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