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創作者都希望從傳統戲曲中擷取養分,用戲曲中的精髓滋養現代劇場的空洞貧乏。然而,炫惑於戲曲表面上的熱鬧,往往是改編的致命傷。意圖跨界改編者,在圖新鮮之餘,實在需要培養更多的人文素養與膽識。
春禾劇團《歡喜鴛鴦樓──Q版救風塵》
9月7〜9日
國家戲劇院
在香港的飮茶文化中,有一味特殊的飮料「鴛鴦」,是用咖啡加上奶茶混製而成,原本完全衝突的兩種熱飮,竟然可以奇妙地完全融合,咖啡的苦冽與紅茶的乾澀,進入口中形成兩種層次不同的口感,而濃郁的鮮奶,將兩種質地在口中統一,成爲受到市民階層普遍歡迎的飮品。如果把鴛鴦視爲兩種元素和諧地相依相伴,不著痕跡地自由流動,在《歡喜鴛鴦樓》中,我們當然希望看見兩種劇場風格能同時並現在一個舞台上,畢竟在標榜戲曲劇本與科班導演的號召下,這樣的期待不該是奢求。
經典新編卻見陳腐情節
然而,在《歡》劇中我們看到的是如香港賀歲電影般的大堆頭,現代劇場與傳統戲曲的拉扯角力,成爲全劇最令人心驚的場面。原劇作家關漢卿向來以劇本中的女角描繪著稱,他筆下的竇娥已然是傳統戲曲舞台上的經典人物,原劇《趙盼兒風月救風塵》中的趙盼兒更是活靈活現的喜劇角色,也是少見的喜旦而非女丑。趙盼兒之所以討喜,是因爲劇情中她以智取得到休書,一方面自己準備了聘禮,讓周舍順理成章地娶她;一方面賭咒發誓取信周舍,在取得休書後再以聘禮自備不能算數、以及風月場中人誰不天天賭誓爲由,毀婚之餘,也反手打了男性沙文主義一個耳光;凡此種種,都令人感到趙盼兒的精采可愛、聰明俐落。
可惜的是,在《歡》劇中,宋引章下嫁周舍是因爲昏昧小心眼的忌妒,嫁過去之後還有一堆同爲女性的姨太太幫著整她,整個趙盼兒救回宋引章的過程成了暴力搶親,最後打不過還得靠老情人安秀才中狀元的老套,才能以權勢平息紛爭。最後才子佳人的大團圓結局,幾乎令人驚訝地發現,原來現代劇場也能做出最刻板陳腐、比傳統戲曲還傳統的戲。當然以原劇本和現代改編本相提並論並不具任何意義,只是其中値得玩味的是,關漢卿的劇作中人開當時的人物之先,趙盼兒的「行徑」更是不同於在他之前的劇本中女性的典型,是一個進步與突破性的角色。在數百年後的《歡》劇卻還是走回傳統價値的老路上,再多追求不到幸福的哀怨憂嘆,恐怕也很難在現代社會中引起回響。
劇本改編上的了無新意,嚴重地影響了所有場面的鋪排與設計。導演李小平在綠光劇團時期曾經嘗試將《秋胡戲妻》改編成《都是當兵惹的禍》,恣意將戲曲中生猛有力的章法大筆揮灑在現代劇場的舞台上,充滿自信且自娛娛人,喜鬧之餘,幾乎指引了一條台灣歌舞劇場的方向,尤其在舞蹈肢體與音樂場面的使用上,處處充滿驚喜。然而到了更寬廣的舞台上,當初的原創力道卻不見了,彷彿急著用熱鬧的笑話取悅觀衆,語言不行就只好開打,所謂「龍套」的科班演員構成的武打場面,成爲熱場子用的「工具」(當然也是劇中最好看的段落),其他演員的比畫比畫,相形之下就像是花拳繡腿了。吊鋼絲高來高去的趙盼兒,完成了一瞬間的驚喜,帶來的卻是看馬戲團的快感,與劇場無關,因爲這樣的動作處理與戲的本身造成了斷裂。而劇中剪貼式的結合,只能算是借用戲曲場面,功能性地放置在現代劇作中,完全忽略戲曲本身在形式與表演格式中的美感。其實傳統戲曲中的「可用資源」絕對不只於此,深諳此道的李小平,或許是由於製作的場面過於龐大,讓他無暇做更深入的運用,對於一個有能力擔負大製作的劇團演出來說,實在是件憾事。
惑於戲曲熱鬧反成改編致命傷
整齣戲的視覺元素也欠缺統合。舞台後方的大高台,造成笨重與陳滯的效果,幾個流動的場面幾乎都不需要運用到這麼龐大的視覺印象,它始終存在的壓迫,也讓場面有揮灑不開的困窘。服裝更是嚴重地干擾表演,尤其是在多個角色中跳躍的歌隊,有幾套衣服幾乎讓她們綁手綁腳地難以移動,而更多時候她們像是鬼影幢幢。此外,演員的音準不夠,走音或失聲的情況比比皆是;或是到了舞蹈場面又忘了走位錯了步,讓人不禁懷疑每次戲一演完就要上映的排練紀錄片,是不是用來說明「我記不得,但是我很努力」的最好理由。劇場演出是殘忍而現實的,觀衆要看見的是專業與藝術水平要求,而不是誰比較辛苦的努力大賽。
現代劇場中成功改編傳統戲曲的戲碼並不多,多年前蘭陵的《荷珠新配》卻是個好例子,這齣戲也是當前現代劇場先聲之一。許多創作者都希望從傳統戲曲中擷取養分,用戲曲中的精髓滋養現代劇場的空洞貧乏。然而,炫惑於戲曲表面上的熱鬧,往往是改編的致命傷,雖然傳統劇場曾經在文化歷史上擁有更多的掌聲,它所依賴的絕對不只是高人一等的肢體技巧或唱工,其中許多表演程式,其實就寫在民族的血緣中,能夠創意地發揮,可以與現代觀衆達成事半功倍的溝通。而戲曲流傅下來的劇本,其嚴謹的結構更是經過時間考驗的結果,意圖跨界改編者,在圖新鮮之餘,實在需要培養更多的人文素養與膽識。
文字|吳小分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