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妹三難新郎》這個故事,洋溢著濃厚的文人氣息,卻又調皮可愛、浪漫輕鬆,能夠兼顧文學性和劇種原有的個性。《菜刀柴刀剃頭刀》中的口白,聲調鏗鏘,很有韻味,能配合愛看傳統、鄕土風格的歌仔戲觀衆,也是企圖貼近歌仔戲原有的特色。
「兩岸歌仔戲發展學術研討會」
新世代青年之夜《蘇小妹三難新郎》
9月2日
宜蘭縣政府文化局演藝廳
河洛歌子戲團《菜刀柴刀剃頭刀》
9月13〜15日
台北新舞臺
歌仔戲能不能兼顧「文學性」和傳統的「鄕土」特質?近年來,這似乎成了劇場歌仔戲界,重要的一個思考議題。九月即將上演的兩齣新戲,製作群正好各有各的考量,可以互相比較。很巧的是,兩個編劇都不怎麼煩惱這個問題。
從傳統文學擷取創作靈感
這兩位編劇都姓陳,都出身自電視歌仔戲,彼此甚至是忘年交,也是知音;也巧了,誰也沒知會誰,都從傳統中國文學激發靈感,寫了齣輕鬆喜劇。「百年歌子──兩岸歌子戲發展交流硏討會」中,台灣的新生代演員合力演出《蘇小妹三難新郎》這齣小品,編劇和導演是同一個人,即資深電視歌仔戲編導陳聰明。這個題材,改編自同名話本小說,見於明朝馮夢龍的《醒世恆言》與清初「抱甕老人」的《今古奇觀》,兩本略有差異。此次改編,陳聰明用的是《今古奇觀》的版本。
爲什麼選擇這個題材?陳聰明酷酷地說,「沒什麼爲什麼」。談到台語的書面化,他眼睛卻馬上亮起來,「我對這個問題眞有研究」,接下來他滔滔不絕地舉了許多例子,解釋台語正確的唸法和寫法。再問《蘇小妹三難新郎》有什麼特色?陳聰明還是說:「這故事沒什麼特別的,就是文人的文字遊戲。」又補充一句:「只是輕鬆又有水準」。
除了他,這個題材沒有人做過──那是民國五十六年的一小時電視特別節目。從演員的角度來看,陳聰明表示劇本最難的地方就是「韻白」;他搖搖頭,「讀白都讀不清楚了,韻白更難。」雖然還沒開始排練,可以想見學生們屆時會有的收穫。
以文采新局破除刻板公式
這齣戲其實並沒有編劇自己謙稱地那麼不特別。傳統上,才子配的是「佳」人,這個「佳」,首重容貌;這個故事卻剛好相反,才女配的是才子,決定這場婚姻的條件是才華。故事中,極力突出、讚美、肯定的主角是蘇小妹,不但顛覆了傳統「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也打破了男尊女卑的觀念(註1)。另外,傳統歌仔戲的題材莫非才子佳人,公侯將相,官場鬥爭,神怪題材,像「蘇小妹」這樣的題材實在很少,特別是以才華洋溢的小旦爲主角,也一反歌仔戲向來重生不重旦,男人將才、女人愚弱的刻板印象。
政大中文系副教授、也是廖瓊枝文教基金會執行長蔡欣欣,是這次兩岸研討會的籌辦人,對陳聰明選這個題材提出了很有見地的想法。蔡欣欣認爲,歌仔戲一向以活潑俚俗的鄕土特質見長,《蘇小妹三難新郎》這個故事,洋溢著濃厚的文人氣息,卻又調皮可愛、浪漫輕鬆,做這齣戲,或許能夠兼顧文學性和劇種原有的個性,雅俗共賞。
單就劇本的改編來看,原本小說裡還有首尾兩段:「王安石之子向小妹求親」以及「小妹句讀佛印大師的疊字詩」。陳聰明將這兩段刪 去,著重蘇小妹和秦少游兩人的鬥智比才,戲變得比較集中凝鍊。小說中有大量的詩詞,於是劇本裡多了一對原本沒有的俏丫環,一個聰明一個傻;東坡與小妹詩詞對答,聰明丫環講解一遍給傻丫頭,就不怕觀衆聽不懂,覺得文辭太艱澀。整個劇本的風格輕鬆明快,加上陳導演的場上實踐,應該不必怕現場冷氣颼颼。
頗具淵源的同行情誼
陳寶惠爲「河洛歌子戲團」編的秋季大戲《菜刀柴刀剃頭刀》,走的則是淺俗、活潑的路線。從事歌仔戲編劇十五年,陳寶惠幫劉鐘元、黃香蓮寫的電視劇不下三十餘部,連她自 也記不清。她的電視作品《大漢春秋》得過金鐘獎,劇場作品也寫過三齣:《鄭元和與李亞仙》、《青天難斷》與《新寶蓮燈》。不過,這是她第一次爲「河洛」寫劇場作品,也是第一次自創題材。
陳寶惠可能是少數上過編劇理論的歌仔戲編劇。民國七十年代,文建會開辦編劇班,由戲劇學者姚一葦主持,她去報名通過甄選,上了半年,輪番聽完姚一葦、侯孝賢、楊德昌、張毅與汪瑩等等知名導演編劇的課之後,她也打下了劇本創作的基礎。民國七十五年,陳聰明找她去寫歌仔戲劇本,她從此開始歌仔戲創作,幫陳聰明導的戲編劇。
「陳聰明『性格』是有名的,『歌仔戲界沒有被他罵過的人吃不到飯!』」陳寶惠一句話說明了陳聰明的地位和脾氣;而她卻是唯一沒有被他罵過的人。「我們兩個很好溝通,我是覺得他很知音。」陳寶惠說。
一則筆記激發磨刀創意
談到這齣戲的創作源起,陳寶惠表示去年河洛歌子戲團藝術總監劉鐘元來找她,請她爲今年新舞臺的演出寫一個劇本。劉鐘元希望這個劇本很淺白,不用字幕也聽得懂,能夠去南部巡迴,廟會、野台都適合演出,而題材最好是「家庭倫理」喜劇。恰好陳寶惠有一次偶然翻到宋人筆記,看到一則先生磨刀,哄太太對媽媽好一點的小記載,短短的沒有情節,她覺得很有趣,就存了心。劉鐘元打電話來邀劇本,這個構想剛好派上用場。本來陳寶惠只想到要「磨一把刀」,後來導演張健提議何不多磨幾把刀?陳寶惠就又加了二把。寫完,本來命名爲《好媳婦》,定名爲《婆媳三把刀》,而河洛則改成現在這個名字《菜刀柴刀剃頭刀》。
《菜刀柴刀剃頭刀》結構完整,動作統一,講的是丈夫怎麼樣用妙計解決婆媳問題。劇本一開始,就點明這一家的婆媳問題,起因於兒媳感情太好,婆婆吃媳婦的醋。這本來是個《孔雀東南飛》的題材,但陳寶惠沒有讓媳婦楊氏可憐兮兮,也沒有讓她變成惡婆娘,反而用幽默的手法,逐漸顯露出她的善良可愛。在丈夫薛仁孝的計策下,楊氏主動對婆婆好,贏得婆婆的回饋,因而改善了婆媳關係,強調了「做人就好像照鏡子」、「你對我笑,我就對你笑」的道理。最創新、具現代感的一點是劇中向仁孝獻策的窮秀才,和仁孝的千金妹妹最後順利成婚,不是因爲秀才考中了狀元,而是因爲他入贅!這一對傳統的「才子佳人」,卻卸掉了「狀元及第」的傳統公式,非常「顚覆」。
著重韻白回歸傳統身段
劉鐘元讚美陳寶惠寫的劇本,「淺白中又不失文采,情節合理,比較有內涵」。文詞方面,在這麼嚴格要求淺白的情況下,隨便念幾句《菜刀柴刀剃頭刀》中的口白,都還聲調鏗鏘,很有韻味:「中秋祭祖,必須準備牲禮四果」,「婆婆很歡喜,我卻越想越惱氣」、「死死較快活,較免世間受拖磨」……等等。原來陳寶惠很講究音韻,她以前甚至寫過一個全部都是「四句聯」的劇本,嘔心瀝血,可惜對方不喜歡,全部改掉。
談到「文詞」,陳寶惠有自己的想法,「戲要好看,又要有感情」,才能引起觀衆共鳴,讓觀衆覺得好看、不浪費錢。除此之外語言倒不必多華麗,「什麼人說什麼話」就是了。說到「文學」,她不在意自己的作品是不是「文學」,「反正有人找我我就認眞寫,創作得有感覺才最重要」。
文學與傳統仍須斟酌
談到河洛這幾年的轉變,導演張健表示,一九九九年以後,「河洛」逐漸確定「照兩條腿走路的方式」一年做兩齣戲,一齣「文學」、一齣「本土」;前者強調「文學」、「導演」,後者回歸「傳統」,強調身段作表。這個方針,到今年更加確定。張健口中的「文學」、「導演」,大抵是指「有文采」、「大膽實驗創新」。河洛的這類作品都面臨一些批評,說是背離歌仔戲傳統的劇種特色,河洛也從善如流,尋求改進。如《彼岸花》,雖然文詞優美、音樂動聽、淒美浪漫,但因爲許多人覺得「文學味」太濃、音樂太新、身段太少而戲太沉重,於是《菜刀柴刀剃頭刀》就反其道而行,「先找到傳統,找到喜劇形式,再來選故事」,這就是這齣戲的源起。張健表示這是爲了配合愛看傳統、鄕土風格的歌仔戲觀衆,也是企圖貼近歌仔戲原有的特色。
比較《蘇小妹三難新郎》和《菜刀柴刀剃頭刀》這兩齣戲,雖然《蘇》劇特意搬演文人軼事,引用較多的文學詩詞,《菜》劇以市井小民的家庭紛爭爲題材,運用日常口語俗諺。看起來,前者較有「文人氣質」,後者較爲「鄕土淺俗」;但就劇本掌握文字的技巧來看,兩齣戲同樣具有濃厚的「文學性」。其實,戲劇本來就是文類的一種,劇本當然是文學作品(註2),特別強調劇本的「文學性」,是否過於突出文采,而忽略了一齣好戲的關鍵因素:結構。
《蘇小妹三難新郎》和《菜刀柴刀剃頭刀》不約而同地走輕喜劇路線,希望能藉著這種活潑討喜的風格,保有傳統歌仔戲的特色。歌仔戲有許多傳統,諸如「老歌仔戲」、「野台歌仔戲」、「內台歌仔戲」、「電視歌仔戲」等等,都有不同的演出風格,這兩齣戲會接上歌仔戲的那一種「傳統」呢?根據兩齣戲導演的說明,目前可以確定的是,《菜刀》將強調身段、老歌仔調以及生活細節;而在宜蘭演藝廳三面式舞台演出的《蘇小妹》,則將維持歌仔戲單面演出的傳統做法。近年來「電視綜藝歌仔戲」、「小劇場歌仔戲」、「新編嚴肅戲劇」(「文學歌子戲」、「台灣歷史劇」……等等)逐漸在建立自己的藝術風格,這些劇本搬演起來,如何衡量它們的「鄕土性」或「文學性」,這個尺規是什麼?即將演出的《蘇小妹三難新郎》和《菜刀柴刀剃頭刀》這兩齣戲,勢必可以啓發大家更多思考的方向。
註:
1. 參見歐陽代發《世態人情說話本-悲歡離合》,台北:亞太,1995,P.186-92。
2. 參見表演藝術第98期,馬森〈何謂「文學劇場」?〉2001年2月。
特約採訪|張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