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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中生有的「陳玄禮」這條線,使《長生殿》似乎又回到古冊戲說戲的方式。中為飾演陳玄禮將軍的許素雲。(白水 攝)
戲曲 評論/戲曲

遙望長安,情歸何處?

台灣歌仔戲班《長生殿》

放下文人含蓄身段,直接訴諸地方戲的大膽寫實,善用了歌仔戲「談情說愛」的本領,讓宮廷愛情變得「有血有目屎」,有體溫、呼吸,煽情得恰到好處,是此次《長生殿》從崑劇改編為歌仔戲調適得最成功的地方。

放下文人含蓄身段,直接訴諸地方戲的大膽寫實,善用了歌仔戲「談情說愛」的本領,讓宮廷愛情變得「有血有目屎」,有體溫、呼吸,煽情得恰到好處,是此次《長生殿》從崑劇改編為歌仔戲調適得最成功的地方。

台灣歌仔戲班《長生殿》

5月31〜6月2日

國家戲劇院

清初劇作家洪昇巨構《長生殿》長五十五齣,日夜競演大約也要三至五天才能完成,任何當代編劇想要在兩小時多的現代模式內濃縮精練,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歌仔戲《長生殿》製作人曁編劇劉南芳在編劇手記裡提出她之所以想要改編《長生殿》,一則「嘗試歌仔戲演宮廷大戲能否勝任愉快」,二則「嘗試改編文學作品的可行性,接續《李娃傳》(註1)這種詩情畫意的想像空間」。

循原著以情事寫詩情畫意

歌仔戲並非沒有宮廷大戲,如劉南芳所言,她所寄望的是,不必沿用傳統「古冊戲」形式,而另闢風格。古冊戲風格簡而言之,即純說故事,因果簡化、事件單一化,再加以人物類型化(忠奸二分),簡單明瞭,有始有尾。這類歷史劇到了近代戲曲作家手裡早不敷使用,當代「歷史劇」通常有較深刻的人物內涵,歷史因果交錯糾纏,思想面深刻,同時批判觀點多重,試圖還原歷史複雜面向。歌仔戲《秋風辭》(註2)是近年來出現在台灣舞台上的新編宮廷戲,所展現的正是大陸劇作家對歷史事件新的表達方式,不獨敘述事件推展過程,同時在過程裡琢磨人物心理動機,展現歷史意義深沈的一面。

歌仔戲《長生殿》與當代歷史劇又不同。如同原著,洪昇雖是記盛唐之變、傷興亡之悲,有「垂戒來世」之寓,但七分寫情、三分寫史,通篇「專寫釵合情緣」,最成功仍是一段「帝王罕有」的摯眞愛情的追憶,總歸一句「情緣總歸虛幻」。歷來改編《長生殿》也多捨安史之亂前因後果繁複追述,而集中描述唐明皇、楊玉環兩人眞摯情感,冀圖創造「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千古深情。歌仔戲《長生殿》主要目的也應該是專寫情事,即「詩情畫意的想像空間」,但這可能是最根本的難題,即原著本身既有的歷史因果與愛情傳說難以扣合的根本窘境。

檢視此次《長生殿》結構,可以看出編劇十分依循洪昇原著。上半場第一、四、六場都是唐明皇與楊貴妃宮廷愛情的戲,篇幅也最重,其間穿插送荔枝、安祿山與楊國忠、陳玄禮之間隱約的不和危機,鋪墊了歷史進程。下半場長安城破、馬嵬坡一向是重頭戲,但戲並未結束於楊貴妃致死,而是最後的追憶,讓唐明皇追悔過去種種,徒留遺憾。全劇結束於此,呼應了原著以唐明皇爲中心人物的結構,企圖將李、楊愛情從肉體的有限時空延展至精神面的無垠世界,提升兩人的愛情意境。

綿綿悔情牴觸女色亡國

從宮廷劇脈絡來看,編劇從送荔枝擾民埋下官民對楊貴妃的不滿,又從安祿山狂妄行徑說明安史之亂叛變源起,最後,馬嵬坡處死楊國忠及楊貴妃則主要因爲楊國忠建議唐明皇出逃長安城,讓官兵家眷平白死於安祿山鐵蹄之下,官兵氣憤難平,以至非殺楊家兄妹不可。前因後果尙稱流暢,只是,逼死楊貴妃的道理仍然說不太通,陳玄禮的理由大約是怕楊貴妃日後趁機在枕頭邊遊說唐明皇「秋後算帳」,所以必須斬草除根。說法十分牽強,因爲全劇並未強化楊貴妃私心偏袒或楊國忠專權蠻橫形象,楊家兄妹必須爲誤國賠上一命的理由十分薄弱。

其實這也是《長生殿》原著根本矛盾。這段帝王愛妃的愛情究竟與安史之亂有多少關係?楊貴妃該不該爲盛唐衰敗承受賜死的命運?洪昇迂迴解釋了他的看法,但,創造了一樁愛情神話,提高了愛情高度,就不能罪責這段愛情該爲歷史負責;但不把安史之亂算在楊貴妃頭上,又始終無法解釋前線官兵非要唐皇斬愛妃的緣由。「女色亡國」的負面暗示與「此恨綿綿」的正面肯定一直互相牴觸,李、楊的愛情很難有崇高聖潔的形象道理在此,這段有瑕疵的愛情要達到純粹的「詩情畫意」很難說服人。

洪昇寫「情」,最成功的是通過下半部的〈聞鈴〉、〈哭像〉、〈雨夢〉描述了唐明皇對楊貴妃的「悔情」,綿綿不絕的追念,深情於此產生,至此也才動人。只可惜,改編本通常篇幅所限,無法演到這部分,這次歌仔戲《長生殿》也依然如此。馬嵬坡這場戲洪昇用了十餘支曲子款款鋪墊生離死別的痛,歌仔戲《長生殿》在這裡卻顯露虎頭蛇尾的遺憾,將重頭戲放在陳玄禮逼宮的大段唱段上,沒有提供唐明皇與楊貴妃訣別必須有的渲染空間,楊貴妃的悲劇形象因而遜色,草率的過程也載不動唐明皇前後呼應、悔恨抱憾的哀愁。後面雖然增加了追憶這場尾聲,但緊接馬嵬坡之後,轉折太快,空間不足,餘韻難言,觀衆無法感同身受。

煽情得恰到好處的談情說愛

皇宮外兵馬倥傯的歷史荒亂感與宮廷內奢華聖潔的愛情濃度,反差極強的對比在這次歌仔戲《長生殿》裡並沒有營造出來,或許要歸咎導演手法,劇本先天缺憾與後天表演不足雙重致命因素,都沒有通過導演手法加以補強,導演薄弱是這次《長生殿》更令人遺憾之處。但改編還是有出色之處,最成功的在將楊貴妃與唐明皇的帝王愛情「落凡」爲一般老百姓的感受。一開始,編劇就沒有迴避兩人年齡相差卅多歲的事實(但迴避了楊玉環曾是壽王妃,唐明皇強奪兒媳的史實),第一場戲,唐明皇假裝爲樂師,試探不明所以的楊玉環「若是皇上像我這樣,你願意嫁伊嗎?」楊玉環從外貌打量起,暗示唐明皇還有「一尾活龍」青春魅力,加上前段鋪陳唐明皇熟曉音律,是「才子型」的浪漫愛情最佳人選,說服了我們這些老百姓觀衆對老少配的最大質疑,也合理化了兩人的愛情基礎。選妃的工具目的消失,一見鍾情的愛情神話從尋常百姓家趲進帝王軒宅華宇。

第四場醉酒、吃醋及第六場重新入宮也寫得極細膩。爭吵內容是很家常的,楊貴妃碎碎唸個不停,吵著「我要出宮、我要出宮」;隨後高力士、裴力士設計兩人言歸於好,楊貴妃又吵著「你騙我,你根本沒思念我」,出言大膽,情態直露,尤其兩人最終言歸於好,舞台上兩人禁不住擁抱、親吻,這樣直喇喇的表演是京崑劇種所無法容許的,卻是歌仔戲一向擅長的調情手段。筆者認爲,放下文人含蓄身段,直接訴諸地方戲的大膽寫實,善用了歌仔戲「談情說愛」的本領,讓宮廷愛情變得「有血有目屎」,有體溫、呼吸,煽情得恰到好處,是此次《長生殿》從崑劇改編爲歌仔戲調適得最成功的地方。

與此同時,編劇杜撰的玉眞公主與陳玄禮愛情這條線,暢意灑脫、自由自在,意在凸顯帝妃之愛既受位階限制,又有后妃爭寵陰影,與一般男女一對一平等之愛的差別。這組無中生有的副生陳玄禮、小旦玉眞公主,豐富了洪昇原著只有一(正)生、一(正)旦「一種愛情說法」的戲劇性,也讓場上人物更接近戲中通常都會有二生二旦的歌仔戲風格,突出了歌仔戲特色。陳玄禮逼死楊貴妃的情節安排也十分符合觀衆對歷史前因後果解題的期待;很弔詭的,這裡,似乎又回到古冊戲說戲的方式,即,抓出陳玄禮這條線用來貫穿、注視著整個歷史因果進展。

舊題難解,新企圖値得肯定

劉南芳一直是十分有企圖、有理想的歌仔戲熱愛者,既有學術背景,又有實務經驗,此次《長生殿》所要實驗的宮廷愛情戲,就企圖而言,絕對有肯定的價値。就音樂風格上,再次與大陸作曲家陳彬合作,展現比本地創作者更大幅躍進,不論是伴唱曲式、腔調變化,入耳陌生,卻步步都在傳統基礎上借用更多西洋編曲手法,合聲、配器、合弦規模都更大,對應於整體創作企圖──藉宮廷戲深化歌仔戲內涵一一是同步的。演員選擇上,也大膽啓用多位第一次進入現代劇場的外台戲班優秀演員,她們的表現容或沒那麼得心應手,但傳統唱唸實力有目共睹,做表稍嫌僵硬,還有改進空間。

或許不該問「歌仔戲爲什麼要演《長生殿》」這個頑固問題,只是,洪昇《長生殿》沒有解決的問題,如影隨形伴著這個歌仔戲版;高等文人駢麗詞章,考驗演員及觀衆消化能力,古典台語文失落的無奈,一時是難以弭合的。這齣《長生殿》如果改名爲《楊玉環賜死馬嵬坡》或《陳玄禮逼死楊貴妃》不知會不會更俐落爽口;當然,這又回到古冊戲說故事方式,根本不是創作意圖,另當別論。只是,歌仔戲練就一身民間氣質,翻作文人雅士詞章,眞是必要實驗?馬嵬坡遺恨渺渺,愛情神話牽動著百姓流離失所,這段情從何說起,又怎麼說才能圓滿?車水馬龍的台北街頭,遙望長安城,不只咫尺天涯,更是煙塵漫漫。   

註:

1.《李娃傳》乃一九九五年十月台灣歌仔戲班製作班底編劇演出的戲碼。

2.《秋風辭》是河洛歌子劇團一九九九年三月製作、首演的戲。

 

文字|紀慧玲 資深新聞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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