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劇明顯地以愛情為主軸,錯綜複雜的男女關係主導了《鴨》劇劇情發展,英雄豪情、壯士悲歌反而被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如此一來,《鴨》劇不但偏離史料、篡改歷史,更且是扭曲歷史,自創史觀,將草莽英雄傳演繹成愛情倫理悲劇了。
明華園戲劇團《鴨母王》
6月24〜30日
國家戲劇院
傳統戲曲改編台灣歷史故事已蔚成風氣,本土劇種如布袋戲、歌仔戲多有創作,連「國光劇團」也順應潮流製作《鄭成功》、《廖添丁》等本土京劇。畢竟傳統戲曲不能總是演出《三國演義》、《西遊記》、《宋宮秘史》等老掉牙的劇本,本土化似乎是傳統戲曲回歸土地的共同趨勢。
悖離歷史,自創史觀
民國八十六年,嘉義「長義閣掌中劇團」曾經搬演《南台灣風雲錄-鴨母王朱一貴魂斷六腳溝尾寮》,頗獲好評;而以同一題材改編的《鴨母王》則是明華園首次取材自台灣本土故事的劇作,也是該團第一齣清裝劇。然而,就劇情而言,《鴨》劇顯然嚴重悖離史實,甚至與已加油添醋的民間傳說,也相去甚遠。
朱一貴與林爽文、戴潮春事件是清代台灣三大反官叛亂事件,對清廷而言,朱一貴是叛賊亂黨,但在民間故事中他卻是一位傳奇人物。朱一貴的傳奇性在於他出身卑微,竟能號召群雄與清廷抗衡。歷來與政府抗爭,錯的總是平民百姓,鴨母王朱一貴以一介匹夫意圖反清復明,對抗清朝帝國就注定要以悲劇收場。民間傳說中,朱一貴起兵之後,勢如破竹,所戰皆捷,攻入台南府城時,穿扮戲班戲服,頭戴通天冠、身著黃龍袍,騎著水牛進入府城。當時全台各地義軍紛紛響應,僅數日之間,他即登基稱王,建元「永和」,冊封部屬,並發表文告恢復明制,康熙皇帝也因此退位三日以順應天意。然而,後來發生內訌,台灣俗語有「三日打到府,一日漏到厝」之說,即指朱一貴三日之內攻陷台南府城,後因客家族群趁虛而入,直搗羅漢門,朱一貴派兵回守卻遭六堆客家民兵夾殺之事。後來清廷攻取鹿耳門,朱一貴敗走諸羅縣溝仔尾(今嘉義縣太保市),被當地原住民頭目出賣而遭擒拿送官,又因此有「鴨母王行到尾仔溝──死路一條」的俗語。
歷史上的朱一貴其實是一位草莽人物。按部分史料記載朱原籍漳州長泰,來台後居住羅漢門(今高雄縣內門鄕),以養鴨爲業,因其任俠好客,廣交江湖好漢,頗受鄕民愛戴。朱一貴事件的導火線乃源自台灣知府王珍兼鳳山知縣,命其子代理鳳山職務,卻任由其苛徵稅賦、引發民怨,王珍風聞翁飛虎等人聚衆結義,唯恐集結反官勢力,令其次子前往緝捕,迫使衆人投靠朱一貴,共謀起事。
在《鴨》劇中,王珍竟變成正氣凜然、義薄雲天的官吏,且與朱一貴之妹私訂終身,最後因袒護朱一貴得罪高官,引來殺身之禍。這種元凶變苦主的敘事觀點顚倒史料,必然引發爭議。其次,閩浙總督覺羅滿保以官位利誘朱一貴助其推展稅政不成,乃誣其爲明朱三太子之後裔,迫使朱一貴起事抗官的劇情,更爲荒謬。蓋朱一貴起事後,覺羅滿保坐鎭廈門,命施世驃、藍廷珍合擊,其本身並未來台會見、利誘、圍捕朱一貴,更無斬殺王珍之事;再則,明朱三太子忌辰民衆演皮影戲祭拜,朱一貴志在追求世界大同,杜君英因寡嫂自盡與朱一貴反目成仇等劇情,都與史不符。
把英雄傳演成愛情倫理劇
《鴨母王》讓台語、華語、客語、英語口白、唱曲雜陳,以傳統與現代音樂交加,不同族群、中外角色同台,使其熱鬧非凡,也非常「金光」。這種融合歌仔戲、歌舞劇外加儀隊操槍、刺槍術的「綜藝」表演,不但是歌仔戲的另類,也是明華園的新嘗試。其實無論古冊戲、金光戲,祇要好看就是好戲,歌仔戲要堅持傳統就會回到「本地歌仔」型態,太過金光又會淪爲「胡撇仔戲」,如何取捨則是歌仔戲界共同面對的課題。《鴨》劇爲展現不同族群文化,硬將外國人物、外國語言、歌曲融入其中,英國留學生、德國人喬治、瑪麗等劇情,其實是畫蛇添足,朱一貴能流利說英文也無必要,這些劇情除了展現演員的英文會話能力之外,與劇情毫不相干。歌仔戲是包容力最大的劇種,如有必要可以出現不同族群腳色、曲調、語言,但如果不當加入不同的元素,反而會使歌仔戲變得不倫不類。
但比形式更値得商榷的,還是歷史材料的處理。戲劇不同於歷史,歷史著重呈現事實,戲劇側重娛樂,然而改編歷史故事仍須根據史料再加以發展,戲劇不能扭曲史料更不可創造歷史,否則將使是非不明,使眞相更加不清。《鴨》劇明顯地以愛情爲主軸,劇中朱一貴與王繡樓、李詩軒發生戀情,全劇男主角在兩個女人之間糾纏不清;王珍與朱玉妹暗通款曲、杜君英對寡嫂也有愛慕之情。如此錯綜複雜的男女關係主導了《鴨》劇劇情發展,使其儼然成爲愛情倫理劇,英雄豪情、壯士悲歌反而被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其實,朱一貴應是豪情萬丈充滿傳奇的鴨母王,並非只是俠骨柔情、風采翩翩的美少年,該劇主軸的設計大有可議之處。如此一來,《鴨》劇不但偏離史料、篡改歷史,更且是扭曲歷史,自創史觀,將草莽英雄傳演繹成愛情倫理悲劇了。
演員可取,音樂勁爆
在演技方面,明華園家族的演技向來普受肯定。例如陳勝在於劇中插科打諢又唱又跳,令人拍案叫絕,堪稱台灣第一丑腳;孫翠鳳揮灑自如,無論扮演「北京獅」或「薑母鴨」,都充滿戲感;陳勝國、陳勝發也是老神在在,演什麼像什麼。更値得一提的是小旦鄭雅升在《鴨》劇中,前段扮演洋化的英國留學生,穿歐式淑女裝,說英文唱西洋曲,下半場就不著痕跡地變成溫柔體貼的多情女子;其次,翁妙嬅所飾演的客家女,外型典雅、唱作倶佳,潛力無限,前景大有可爲。不過,閩浙總督覺羅滿保應屬淨腳或老生角色,由張秋蘭扮演劇中官位最高、心機深沉的反派角色,其實並不恰當。
《鴨》劇的音樂大概是明華園有史以來最勁爆的一次,除了歌仔戲曲調,更出現京劇、童謠、客家歌曲和英文歌曲;樂器則是中西並用古今雜陳,傳統鑼鼓加上現代打擊樂,勁歌熱舞使全場high到最高點。曲調的運用仍以新編曲調爲主,加上京腔、客家、外國歌曲,傳統曲調僅出現「都馬調」、「雜唸仔」、「藏調」及「送哥調」等寥寥幾首,有喧賓奪主之憾。舞台技術、佈景、特效、服飾向來是明華園的獨門秘技,《鴨》劇的舞台美術、技術依然強勢,服飾仍是光鮮亮麗。唯一的缺點是一些場次燈光太暗,尤其在回憶和現實的情節同台進行時,應以強光來作區隔,表演劇中人物想像或切割舞台空間作兩地情節時,如特寫燈光不足,將使觀衆有現實與虛擬的錯亂之感。
時空錯雜的語彙
《鴨》劇台詞的語彙還是「離離落落」,比如來勢洶洶、留點口德、酷稅、諷刺、糾纏、胃口等等,這類直接翻譯自華語的台語一再出現,令人啼笑皆非。其次,台上的古人竟然會說現代用語,比如求婚(當時應稱提親)、外省仔(康熙年間移民無論來自大陸福建、廣東、江西或其他地區,大多通稱唐山客,終戰之後才有外省仔的稱呼)、小姐(應爲姑娘、查某囡仔)、音樂(應爲唸歌、唱曲)、國外(應稱海外)等等。許多不符合時代背景的語彙,硬生生地出現在劇中,明華園的語文能力的確有待加強。
《鴨》劇無論就劇本、導演、音樂、演員、表演型態而言都是一項全新的嘗試,也是明華園對歌仔戲的另類詮釋。這或許是製作人陳勝福感於台灣政治生態的混亂,憂心藍綠對峙、統獨相爭、意識形態等主導,政治力量用於內耗,導致影響國家發展,遂推出如此象徵族群和諧的年度大戲,劇中福佬、客家、外省、外國人同台,不同族群談戀愛,以戲劇宣示族群融合的企圖心。其實在漢族移民初期,台灣常發生原住民與漢人衝突,各地都有漳泉、閩客械鬥、姓氏械鬥、頂下郊拼,這些分類械鬥隨著時間的轉變,現在都已成塵煙往事。台灣目前的黨派對立、省籍情結其實祇是政治人物選舉的籌碼,百年後,這些問題都將不再,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無論漳泉、閩客、原住民或新住民,不管來自山東或台東,無論是朱一貴或蘭大衛,大家是命運共同體,應該須爲這塊土地打拼,爲這群人民的福祉而付出眞情。
文字|林茂賢 靜宜大學中文系專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