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里安並不常讓舞者在他的舞作中做具有角色性的演出,也很少讓他的舞和某個時代有特別關聯。舞者的服裝大多簡約,舞台上也少有複雜的佈景。他感興趣的是某些恆久、無時間性的命題,例如生與死的糾纏;他的舞蹈企圖捕捉的總是某種深刻的人類情感和狀態。
簡稱况NDT的「荷蘭舞蹈劇場」(Netherlands Dans Theater),在某種程度上幾乎已成爲荷蘭的代名詞之一。一想起荷蘭,筆者腦海中浮現的除了風車、遍地的鬱金香花田,便是荷蘭舞蹈劇場細膩、抒情、典雅的「季里安式」的現代舞蹈。的確,自從在一九七〇年代初期擔任荷蘭舞蹈劇場藝術總監之後,原籍捷克的編舞家尤里.季里安(Jiri Kylian)已經將NDT塑造成一個閃閃發亮、成功結合傳統舞蹈語彙(特別是古典芭蕾技巧、瑪莎葛蘭姆現代舞及民族風的舞步)與當代劇場技術和思維的世界級舞團,不但在歐洲舞壇獨領風騷,更是世界各地大型藝術節常客,堪稱荷蘭最佳的文化大使。
近十多年來,荷蘭舞蹈劇場也已由一個團擴張爲三個團,分別是主流風格的第一團(NDT1),十七至二十三歲年輕舞者組成富實驗精神的第二團(NDT2),及由四十歲以上舞藝已臻化境的成熟舞者組成的第三團(NDT3)。這次來台參與兩廳院十五週年慶活動的是NDT1和NDT3,他們一共帶來五支舞作,共同展現荷蘭舞蹈劇場的多元精采面向。
抽象的生命之舞
除了領導舞團發展,季里安也是NDT最主要的編舞家。過去二十多年來,他爲NDT的舞者編了許多已成經典的名作,例如這次將在國家戲劇院呈現的《叢蔓幽境》Overgrown Path。這支舞作編於一九八〇年,以捷克作曲家雅納傑克(Leos Janacek)的鋼琴曲入舞。雅納傑克在快五十歲時失去他摯愛的女兒Olga,而生命中的各種變故讓雅納傑克寫下了On the overgrown path鋼琴組曲,在音樂中他回顧了自己過往的生命,如同重訪記憶蔓生的幽幽小徑。這是一個高度自傳性的音樂作品。當季里安將此音樂轉化爲舞時,他並不企圖用舞蹈來敘述這個故事,而是以相當抽象的肢體語彙來探索生命的存有與虛無。在舞台上我們可以看到著單色連身裙的女群舞者如風般飛掃過舞台,她們一轉身和交錯而過穿白襯衫、黑長褲男群舞者,以肢體擺出精密設計的幾何造型之後,高升跳起,然後以延展的手和腳的線條,和舞伴展開另一段溫柔優雅的身體對話。
季里安並不常讓舞者在他的舞作中做具有角色性的演出,也很少讓他的舞和某個時代有特別關聯。舞者的服裝大多簡約,舞台上也少有複雜的佈景。他感興趣的是某些恆久、無時間性的命題,例如生與死的糾纏;他的舞蹈企圖捕捉的總是某種深刻的人類情感和狀態。
站在夢的邊緣
NDT1這次帶來的另一支季里安經典作是《王者之風》Bella Figura。根據季里安的說法,在這個舞作中,他所探索的是藝術和造作、現實和幻境之間永恆的拉扯與張力,而這也是舞者恆常面對的一個問題。季里安說,就好像站在一個夢的邊緣,當現實和幻境交錯並融入對方,他常常很難分辨何者是眞何者是幻。的確,季里安神奇地在其舞作中捕捉了這個夢與現實之間的模糊地帶。
舞作中有兩組舞者,一組是幾對穿著黑絲薄紗緊身衣雙人舞者,一組是穿著大紅蓬裙,卻完全裸露上半身的男女群舞。他們如同潮汐般在舞台上交替出現,如同現實與夢境的對話。舞台上的燈光也時而低暗、時而明亮,舞台後方近翼幕處還點著兩個溫暖的火盆。在某個片段,兩名穿紅裙裸露上半身的女舞者站在舞台中央,在漸漸拉起合攏的黑幕中間,小心翼翼地面對面跪下,在擺動的舞蹈中緩慢地褪下紅裙,躺倒在地板上,彷彿夢境的尾聲或某個新的故事的開端;而貫穿舞作幾段美得令人屛息的雙人舞,則彷彿指涉著生命中許許多多美麗、可怕、興奮,抑或傷心的時刻。
詼諧的年輕
這次NDT1也帶來了三十六歲青年編舞家保羅.萊佛德(Paul Lightfoot)的舞作《碰!》Sh-Boom!。舞藝精湛、高碩的萊佛德是英國人,成長於倫敦的皇家芭蕾舞蹈學校。他在十九歲加入NDT的第二團,並在兩年後成爲NDT第一團的舞者,曾參加Hans Van Manen、Mats EK和Nacho Duato等大家舞作的表演。在那兒他的編舞才華被發掘和重視,並開始爲二團、一團甚至三團編舞。他並曾獲得許多編舞大獎,包括一九九四年由荷蘭劇場及音樂廳協會所授予的Lucas Hoving大獎等。
《碰!》是一支詼諧且具有愉悅色彩的舞蹈,描述年輕男子墜入情網,並試圖取悅年輕女孩子所做出的各種瘋狂舉動,以及他們各種焦躁不安的心情。這個舞作配的是Vera Lynn和Stan Freberg的歌曲。舞作中萊佛德使用不少誇張甚至怪異的動作來描繪青年男女的性格和心情,這是他最擅長的一種表達方法;然而觀衆可留心這些看似不經意的動作背後,其實具備了相當的複雜性和深度。
妻子是最佳創作拍檔
翻開萊佛德的編舞作品表,你將發現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他幾乎所有的作品都以S英文字母開首,如《潑了的牛奶》Split Milk、《輕踩》Step Lightly、《秒》Seconds、《從頭到尾》Start to Finish、《輕輕地,當我離開你》Softly, as I Leave You等等,甚至此次來台演出的《碰!》Sh-Boom也是如此。這些舞蹈名字背後有個可愛浪漫的小故事:這些S指涉的都是萊佛德的太太索.里昂(Sol Leon),她是NDT一團中一名相當有個性的女舞者。萊佛德說他和他的太太幾乎是一起把每支舞共同創作出來,她雖然沒有直接幫他編舞,卻幫助他弄清他到底想在每個舞作中說些什麼,替他找到舞作的重心,甚至幫他修剪(edit)設計出的舞蹈句子,也常幫他設計服裝和舞台空間。因此,他讓他的所有作品都以“S”字母起頭,以認可太太對他的舞作的貢獻。他認爲這些視覺的元素對他的舞是相當重要的,他也相當注重燈光的運用,讓這些設計在其舞作中達到一種平衡。
成熟舞者的簡樸動人
除了培養年輕的編舞家,季里安也讓年過四十歲的舞者在NDT3中有機會繼續探索舞蹈和表演的各種可能性。
此次季里安爲NDT3編的兩個新舞碼是《一路獨行》A Way A Lone和《生日宴會》Birth-Day,兩者都結合了影像的運用。季里安一直對影像和舞蹈結合的探索感興趣,而在幫NDT3的成熟舞者編舞時,影像則成爲一項很有用的工具,來協助他拓展舞者所能表達的面向。舉例而言,在《一路獨行》中,舞作便是以並置影像和眞人舞蹈的方式展開:左方舞台上是三名舞者的舞蹈,他們以手勢在空中探索,彷彿尋找某種失落的東西,右方舞台上則是大銀幕放大特寫黑白片的舞者的臉,有中年女子吶喊的正面的臉、中年男子以耳聽遠方聲音的側臉、男子和女子扭曲的鬼臉、三個頭部背影掃過銀幕的片段……,兩邊的畫面似有關、似無關,卻也形成一幅有趣的舞台景象。在舞作的最末節,三名男女舞者則排坐在舞台邊緣,以手去觸摸彼此的頭、摀住彼此的耳、蓋住彼此的眼,在優美和諧的配樂聲和漸暗的燈光中,如此簡單的肢體表演,由已走過半個生命旅程的中年舞者演來,竟別有一番返樸歸眞的動人力量。
舞出生之悲喜
而《生日宴會》則以另一種方式結合舞蹈和影像。這支舞探索的是人在「生日」與「死日」之間對自已存在意義的永恆困惑。在舞一開始,下舞台的長條桌後是一字排開、盛裝華服的貴婦與男士,他們拘謹地搖扇子,神情驕傲地準備展開一場生日宴會。舞台上方的大銀幕中則放映著這些人光鮮外表下各種不爲人知的生活樣貌:獨守空屋的寂寞女子、滑稽的練劍舞的老人、廚房中可笑的手忙脚亂做蛋糕的景象、在華麗大床上舞蹈化交歡的瘋狂場景。莫札特音樂中的輕快及豐富旋律變化更強化了季里安作品中對生命的種種嘲諷。
的確,不管是使用抽象舞蹈的形式,結合劇劇和影像的表現手法,或是年輕與成熟舞者的肢體展現,荷蘭舞蹈劇場的表演看起來永遠是那麼的純淨而富有詩情,透過舞蹈,他們帶領觀衆品味人生幽徑上的各種情懷,舞出生之悲涼,也舞出生之喜悅!
文字|黃尹瑩 美國天普大學舞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