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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智揚 攝
戲曲

覺醒盡處是幻滅

如果孟登科死在欽差的獨斷獨行,反諷的張力將無法透視。孟登科三次覺醒,也是三次幻滅:第一次是對官吏政治的幻滅,第二次是對功名經書的幻滅,第三次是對家國命運的幻滅,一次比一次更甚。前兩種幻滅猶可拯救,最後的幻滅是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

如果孟登科死在欽差的獨斷獨行,反諷的張力將無法透視。孟登科三次覺醒,也是三次幻滅:第一次是對官吏政治的幻滅,第二次是對功名經書的幻滅,第三次是對家國命運的幻滅,一次比一次更甚。前兩種幻滅猶可拯救,最後的幻滅是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

台北新劇團《巴山秀才》

3月28日~30日

台北國家戲劇院

懷著知識分子的寂寞心緒走出劇院,迎面相照恰是下弦月,猶如舞台背景布幕上的缺月。從開場百姓苦旱求賑時,被白雲遮蓋一角而若隱若現的圓月;到百姓被屠殺時,燈光投射出昏黃而微紅的半圓月;到秀才死亡,僅剩白茫茫的月如鉤。京劇《巴山秀才》舞台背景的月就是這樣由「虛圓」轉為「實缺」。

原劇提供了成功的基礎

《巴山秀才》川劇取材於清光緒二年(1876)發生在川北東鄉(今宣漢縣)的旱災慘案(註1)。擁有巴蜀「鬼才」之譽的魏明倫,掌握東鄉慘案史實中「試卷訴冤」的傳奇事件,塑造迂直陳腐、狡黠智巧的書生。這書生既非近知命之年揚眉吐氣而馬前潑水的朱買臣,又別於年過半百考取鄉試喜極而狂的范進(註2),更非白髮布衣求官無門,入夢做了半日閻羅試圖翻轉乾坤的司馬貌(註3);孟登科不折不扣是一個站在懸崖頂上,被象徵至高權威的巨掌猛力推入崖下而粉身碎骨的讀書人。

全劇分為八場:〈求賑〉、〈謊報〉、〈屠城〉、〈迂告〉、〈智告〉、〈換札〉、〈搜店〉、〈揭底〉。主角孟登科(諧音夢登科),巴山縣民請求他代寫狀子上訴四川總督恆寶,欲告縣令孫雨田不肯開倉放糧時,他明哲保身推辭。提督李有恆血洗巴山時,秀才夫妻因李鐵匠捨己相救死裡逃生,鐵匠遺言重託他往成都尋其外姪女——恆寶寵姬霓裳,為巴山三千冤魂喊冤。孟登科感慨「早讀書,晚讀書,讀書之人好糊塗」,決定上告,這是第一次覺醒。

見到恆寶直訴民冤,卻被曲判誣告。幸賴霓裳假認舅父,受杖責四十。孟登科回客棧,意識到「洋洋灑灑聖賢書,減不輕黎民百姓苦,救不了災荒萬骨枯」,掌燈焚書,疾呼要上北京告御狀,這是第二次覺醒。孟娘子以死逼秀才赴考,爭辯之際,霓裳送來書信一封,提醒孟登科「朝廷派來張之洞,秀才正好見主考」。沈吟猶疑之際,飛來神思:「冤狀寫進考卷中,巧妙呈交張之洞」。於是歡喜答應赴考,不為功名,而為智告。

孟登科智告驚動朝廷,皇帝派欽差入川查明,慈禧太后下令尋訪告狀秀才。孫雨田獻策,讓恆寶補寫「撫辦」札子,換取「勦辦」子,諉過李有恆。勦辦札子被霓裳智取交給孟登科,就在欽差問案時,孟登科掏出札子,指證恆寶。欽差賞酒,孟登科從容飲下,孰料三杯御酒竟是慈禧太后賞賜之毒酒。孟登科仰天長嘯,唱出:「孟登科,柯登夢,南柯夢醒!醒時死,死醒時,苦笑幾聲!」這是孟登科第三次醒覺。劇中三次醒覺,逐漸導向幻滅結局。秀才歷經「拒告、想告、迂告、智告、怒告」,最終並未「悔告」;唯其不悔,孟登科才能以一個悲劇英雄落幕。

京劇移植極盡視聽之娛

完成於一九八三年的原劇(註4)具有嚴謹流暢的場次結構,轉折迭宕的情節安排,引人深思的主題義涵,層次漸進的人物性格,機趣橫生的賓白對話,加上窮酸秀才的人物塑造,貼切專攻文武老生行當的李寶春,凡此種種,提供了演出成功的基礎。京劇版《巴山秀才》的情節、唱詞、賓白大致保留原劇,《巴》劇也果然成為「台北新劇團」近五年來表現最好的一齣戲。

《巴山秀才》京劇標榜「移植新創」,所謂移植新創究竟何在?自然令人關注。聲腔劇種的主要差異就在方言和音樂,從川劇移植為京劇,不用四川方言唸白,少了一分語言的隔閡,多了一分親切感;以平和穩重、深沈抒情的皮黃腔替代高撥拔尖的高腔;名角組合,包括唱腔渾厚沈穩的李寶春,著名張派嗓音醇美舒展的張萍(飾孟娘子),台灣新秀花旦音色圓潤柔俏的黃玉琳(飾霓裳),以及唸白已達爐火純青之境的名丑孫正陽(飾欽差);尤其大陸著名琴師葉光抑揚頓挫的胡琴,更具推波助瀾之效,使這齣戲的音樂性極盡視聽之娛。整體而言,京劇《巴山秀才》確實比川劇動聽許多。

以純粹的京劇唱腔呈現,無法保留原著的某些原創與獨特藝術自是難免。魏明倫擅用多種聲腔改變一戲一腔的單調,像《巴》劇用了崑曲(註5)和京劇,主要是讓來自北京的欽差使用京白與四川官員對話,並且用皮黃腔演唱一大段試卷告狀者造成東、西兩宮的內鬨。京劇唱腔唸白融入川劇,合乎人物身分,用得恰到好處而巧妙自然,增添川劇表演藝術之變化。京劇版中,加長這一段文字,則是由孫正陽以清脆流暢的韻白朗誦,增加不同的喜感趣味。

自我矛盾待琢磨,夫妻之情難提煉 

集編導演於一身的李寶春,對傳統老戲或新編戲的修編,總是有一些出人意表的刪修,看似些微不同,卻往往導致不同的意趣情味。

首先是智告情節的轉折。孟登科受杖責後忍痛焚書,意味放棄夢想已久的功名。五十一歲尚未中舉而還孜孜矻矻抱著《八股制藝》的孟登科,對追求功名顯然是執著的,一旦改變初衷,必然陷入自我矛盾。可是劇中並未深度著墨其內在矛盾及覺醒的轉折,而將衝突放在夫妻之間。孟娘子一心企盼夫榮妻貴,故以死對秀才勸學催考是合理的,但此一外部阻力終究不能代替自身的阻力。正因為孟娘子阻止秀才告狀,是要夫婿折桂月宮,並非擔心遭遇不測,京劇版既然對原著這點缺失沒有進行修編,則劇末秀才中毒後,妻子的「我怨我悔我心痛」,便沒有立足點,所謂「不喚秀才喚老伴,只盼相依度殘年」的夫妻之情亦難以提煉。,

在川劇原著中,面對妻子的堅執,和霓裳送來書信紋銀,故鋪排秀才幻覺進考棚作為轉折:透明紗幕垂下,風影搖曳,主考官身著清朝官服,高居中位;考試生員身穿傳統戲裝,生、淨、末、丑俱全;唯有孟登科依然清裝,左手捧卷,右手執筆。忽然靈機一動,卷上大書「冤」字。幻境消失,孟登科大呼「想通了」。可惜這段戲中戲被京劇版刪除,致使秀才允諾赴考的轉折及智告情節都變得有些模糊。

霓裳死而輕放秀才,關節疏漏

霓裳是成就秀才從〈智告〉到完成〈揭底〉的關鍵人物。孟登科來到總督府迂告,扣緊霓裳為恆寶寵姬的身分,讓她以巴山鄉親的認同感,一攀假親,二捧恆寶,三貶秀才,軟硬兼施,以其見義勇為之心、隨機應變之智,才能智取札子。劇本的鋪排很高明,當恆寶手上拿著掉包的「剿辦」札子,預備付之一炬時,霓裳手持燭台上場,應聲「火來了」。於是接過札子,背身燒札,火光一冒,殘灰飄飄。恆寶放心地手搭霓裳肩頭同下,孫雨田上場一看,才發現那「不是紙灰是絹灰」。智取札子的情節在京劇中,改成霓裳假大帥之名直接向孫雨田索取,顯得簡略而悖乎情理,殊為可惜。

霓裳智取札子送到客棧途中,一邊是孫雨田為札子急切尋找霓裳及孟秀才,一邊是報錄隨員尋找柯秀才(孟登科顛倒改成柯登夢)。京劇版將三方面人馬同時魚貫交錯在場上,以輪唱方式,導演節奏甚好。霓裳將札子面交孟登科時,孫雨田同時來到,店么姑指引霓裳逃脫,由孟登科巧妙應付。這段情節,京劇版則有很大更改,正當孫雨田要押回孟登科時,霓裳現身相救,要求放了秀才便交出札子;孫雨田照辦,霓裳取出匕首刺殺不成而後自盡。此節更動影響不小,霓裳出現等於自投羅網,孫雨田取回「撫辦」札子事關重大,秀才和霓裳勢必難逃羅網。因此輕放秀才,成為關節之疏漏。

《巴山秀才》是個好劇本,移植改編為京劇演出,可謂慧眼獨具。導演節奏之流暢,演員唱腔之動聽,都無可疑義。在原劇中,巴山冤魂對秀才而言便只是「集體情感」,而沒有足以牽動他「個人情感」的具體動力,修編時,李寶春似乎沒能就原劇轉折不及之處加以著力,因此,巴山子民遭屠殺時,沒有孟登科倉皇失措、死裡逃生雙腿顫抖、甩髮等身段;李鐵匠捨身相救時,沒有深入刻劃孟登科的傷痛;孟登科焚書時,與孟娘子發生衝突,川劇中一人持書,一人掌燈,一奪一避之間很有身段表現,京劇則略去了二人的肢體表現;智告的轉折太過輕易,霓裳自盡,孟登科去而復返,更無悲情之抒發。身為觀眾,觀賞時難以感動,是否由於《巴》劇過於注重「敘事」的推展與「唱腔」之表現,而忽略「抒情」與「身段」藝術的呈現?

金色官帽舞台透視知識份子的幻滅

霓裳的安然逃離決定原劇的結尾。劇終霓裳以民女裝束,懷抱琵琶,以幫腔合唱「天下耳目何能掩,歌女琵琶傳真情,巴山慘案催人醒,巴山秀才死猶生」。這樣的結局可謂餘音裊裊,情味不盡。京劇版全力處理結局,讓孟登科夫妻互相表述結髮以來的感觸,孟登科將官帽丟置在舞台前方,兩人互相攙扶,背對觀眾行至舞台高坡,撿場者推出「正大光明」匾額放在官帽後方,對於這樣的處理方式,李寶春的說法是:「故意改成『虛』的處理,讓秀才似死未死……也許什麼時候,這案子就翻過來了。」(註6)果然如此嗎?

其實不需要搬出「正大光明」的匾額,總督府的公堂兩旁,也不需要垂掛「為官為民秉廉政,執權執法是非清」、影響舞台空間感的對聯,因為劇中諷刺貪官汙吏昭然若揭,觀眾都懂,正因觀眾都懂,劇末「大清朝!大清朝!大大不清」這樣的唱詞,也是畫蛇添足。筆者倒是欣賞舞台前深藍色的大幕,中央是一頂金黃色的官帽,長橢圓形的帽徽和帽翅都是龍形圖案,差別在帽翅是鏤空的,可透視舞台。將官帽放置到劇中,它一則象徵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集體意識」;二則以龍形官帽圖案象徵帝王。兩個象徵卻形成巨大張力,因為夢寐追求功名的知識分子,竟然被活活毒死在頭戴金碧輝煌之帽的帝王手中。

如果孟登科死在欽差的獨斷獨行,反諷的張力將無法透視。孟登科三次覺醒,也是三次幻滅:第一次是對官吏政治的幻滅,第二次是對功名經書的幻滅,第三次是對家國命運的幻滅,一次比一次更甚。前兩種幻滅猶可拯救,最後的幻滅是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這回主角的覺醒,不是歷經黃粱一夢的盧生,了悟死生之情後,向道士呂翁稽首再拜而去;也不是賈寶玉完成婚姻功名後飄然出家;更不是《閻羅夢》司馬貌醒後繼續逐夢求官;是知識份子以卵擊石的粉碎,徹底的灰飛湮滅……。

註:

1.史實背景參見魏明倫〈這一個秀才〉,《戲海弄潮》(上海:文匯出版社,

2001年);相關史料記載,見《清史稿‧本紀》卷23。

2.汪曾祺編劇《范進中舉》,收入《汪曾祺全集》第七卷《戲劇卷》(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

3.司馬貌乃陳亞先編劇、王安祈修編之《閻羅夢》的人物,收入王安祈《當代戲曲》(台北:三民書局,2002年)。

4.同年由自貢川劇團演出,收入魏明倫:《凡人與偉人:魏明倫男性劇作選》(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頁107-153。

5.根據演出錄影,屠城之後,恆寶與孫雨田洋洋得意合唱「一舉剿平巴山亂,高枕無憂奏管弦」兩句,是用崑曲唱的。

6. 紀慧玲〈亦悲亦謔巴山秀才,李寶春改編京劇版〉,2003.1.9.《民生報》。

 

文字|李惠綿 台灣大學中文系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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