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空間今秋與國光劇團創意結盟,跨界編創《再現東風》。該支舞碼將由舞蹈空間駐團編舞家楊銘隆,結合國光劇團導演李小平、與知名作曲家陳揚聯手打造。當現代舞編舞者碰上傳統戲曲導演,再加上一個前衛作曲家,《再現東風》將「跨」出何種東方情調。本刊特別邀集三位創作者,藉由「交叉詰問」的討論方式,讓讀者先賭這個特別的跨界工作模式。
平珩:舞蹈空間的作品向來沒有歷史包袱,十幾年當中,我們嚐試各種不同類型的舞蹈,各類型場地的演出,以及跨界設計者合作,唯一沒有碰觸過「東方」的題材。直到去年,我認為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一方面是楊銘隆對身體的概念,是合於邏輯的;另一方面也是順應東方舞者身體運作的慣性思維。我認為去年《東風乍現》撞擊出很特別的東方情調,舞台上透過操縱和被操縱的動力表現偶的概念,加入輪鞋和繩子的元素,豐富了肢體語彙。作曲陳揚從南北管戲曲到電鑽噪音的聲音取材,擴大古典懷舊情調的回響,繼而反映現代人情緒。《再現東風》則是延續去年這股「東方」精神的持續探索。
回歸探索東方特有的民族性
楊銘隆(以下簡稱楊):就整個美國現代舞發展歷史來看,雖然發展得早,但這幾年下來並沒有更大的突破,幾乎是遇到了瓶頸,原因是他們能夠回頭看的歷史只有兩百多年,這兩百多年裡能夠被擷取的素材都已經消耗殆盡。反觀歐洲現代舞卻是持續地發展,因為他們有兩千多年的歷史,而我們有三千多年的歷史,素材應該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去年《東風乍現》創作過程中,無論就形式上或素材上的取用,深感有許多空間仍可以被發揮。從編舞的角度來說,形式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舞作本身要傳達什麼意念。《東風乍現》比較著重的還是抽象式的畫面編排和動作語彙的探索,而今年《再現東風》我想強調的是人性,更精確地說是東方特有的民族性格。
李小平(以下簡稱李):當我是觀眾時,通常會慣性地設身處地、假定地思考創作者要表達的情緒是否和我捕捉到的意念有所契合。去年看《東風乍現》時,有一股衝動被導引出來,是我自己長期從事跨界創作中特別著重的,那是一種「玩」性,我想任何創作都一樣,從「玩」中解放出可能性。傳統戲曲是一個縱深的自我延續和極致追求,而不是橫幅面的拓展。當傳統焠鍊的精神本質碰上現代舞,最大的撞擊是縱深追求面臨挑戰。現代舞是在破壞中重建新的可能,在對一個具有文化底蘊的本質事物來講,那是危險的,可能產生極度撕裂性的效果。但從銘隆的創作體驗中,我感受到符合身體自然本能律動,其所散發的淡淡情調,並不違背縱深的追求,反而有更深一層的謀合。我能想像這樣的跨界放在一些大師身上,一定是把身法程式解放掉,就好比將青花瓷往井裡丟,然後當馬賽克貼在牆面上,那是十分可怕的。
音樂是雙軌、共同體驗的完成品
陳揚(以下簡稱陳):回溯《東風乍現》的工作過程,大致可分為幾個階段。首先,舞蹈談它的觀念、顏色、主題,同時我尋找音樂的調性;之後,舞蹈出現一些肢體片段,我就開始尋找聲音的素材;當編舞家有了明確的段落後,我尋找的是形式,然後進行結構上面的剪裁。從中我自己得到了一個結論:「創作來自於某件事的放大。」透過觀察,也許是舞者一個關節的擺動,這個擺動成為意象,然後把它轉換成聲音。我並沒有刻意地使用哪種樂器,通常是就最自然的狀態出發,我反而擔心若我刻意想要完成什麼東西,往往就會出狀況。比方說聲音是舞者最大的限制,若你要一個舞者發聲音,首先就要讓他忘記發聲音,讓他從肢體上產生的自信心不自覺發聲,那個聲音才是最漂亮的。所以一切事情都要在無形中、不自覺中進行,當然我必須要有勇氣去承擔冒險。
李:陳揚的音樂會反過來撞擊創作者思考。如果創作者提需求,他來完成,那其實很容易,以《歡喜鴛鴦樓》的合作經驗來看,因為那齣戲偏重通俗性,陳揚音樂線條的取悅性很高,很容易讓人得到滿足,這種創作性對陳揚來說彷彿是信手拈來。後來我創作《傀儡馬克白》時,我發現到他有意把觀察態度拉近,創作本身拉遠,在遠近之間呈現一個雙軌、共同體驗的完成品,這樣的工作模式遠辛苦於我剛提到的取悅性的創作法則。所以當整排時,我接收到音樂訊息,會反向性地刺激我對其他元素的運用。因為我跟銘隆都有共同的經驗,所以我們都不願在音樂的佈局上回到一個穩定的、可被掌控的狀態,反而去享受即興思維的當下。
陳:跟不同創作者合作,一個很重要的原則是,不是要跟隨他的腳步,而要知道他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找到這兩個點後,自己走一遍,路徑不會相同,但出發點和目的一樣,兩個創作者之間不會有誰依賴誰的問題。基於這樣的法則,理論上愈多人參與的作品會愈豐富,因為每個人按照自己的路徑,提供自己的方法,且因為大家有共同的picture,作品呈現會更立體。
在鬆動和收攏間再生「東方」
李:《再現東風》更進一步切入「操控」的主題,所謂的「操控」一定有自己的爭取、情感上的思考,行動上的反抗或妥協,進而產生身體上的律動呼吸。戲劇是講人的情感,我提供我所熟知的素材當作編舞者思考的基礎,再加上以人的情感為創作描述依歸,有人和自我的《思凡》,人和人的《擊鼓罵曹》,人和大環境、政治對抗的《昭君出塞》。其實戲曲中很多這樣的故事,因為戲產生都是人跟人對立關係,這三段戲在意念上都有強而有力的節奏,人有清楚的戲劇行動。我丟出這三條線,編舞者接收到視覺上的所感,作曲接收到聽覺上的所感,卻不是駕馭式地只局限在這三條線。傳統戲曲非常在意的是層次累積、起承轉合,但我不覺得舞蹈的敘述性要這麼清朗,給一個清楚的答案對現代舞傳達來講是個極度傷害。所以我提供情緒敘述性,遠近輕疏則要由其他的元素來彙整,讓東方情調在彼此鬆動和收攏間自然而本能地產生對話。
楊:就像小平所說的,我跟舞者工作並不局限在這三個故事中,而是用身體捕捉最精髓的核心,希望給觀眾的印象是,彷彿隔著一道窗,即使你聽不到音樂、語言或者情節等具象的東西,觀眾還是可以從肢體裡獲得足夠的訊息,那是最本質的意念。
文字|廖俊逞 表演藝術網站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