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自我心靈的澄澈反映,林麗珍看見四時節氣幻化,萬物遵循娑婆世界的自然律則運行,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潮汐沉浮、花開花落。藝術家沉澱自省、關照死生,與四季萬物共舞,《花神祭》於焉成形,傳達對自然界中無常的有限生命,和無形的永恆靈魂的關懷與尊重。
無垢舞團《花神祭》
9月7〜9日
國家戲劇院
一群古老的靈魂隨著鼓聲慢慢從舞台深處緩步行來,走進現世的時空裡,這不是《醮》裡的〈獻香〉──媽祖引領著陰間幽靈,隨著浪潮走進中元普渡的祭儀之中;他們是陽世裡的花神,在歲時運轉之際,演繹生命的枯榮興衰,開示生命輪替的法則……。
林麗珍早在九五年完成《醮》的時候,便有了《花神祭》的初步構想,由於早年與先生在山區蒔花弄草的經驗,對大自然產生無限的崇敬與感謝,因此心生一個浪漫的想法,想在大自然裡創作,結合歲時節令,在不同的花開時節與當地的觀光事業相結合,表演、賞花、喝茶、喫茶食,形成一個當地的節慶;然而她發現這種浪漫的想法在台灣根本無法實現,每發現一處天然美景,隨之而來的便是有意無意的人爲破壞,因此《花神祭》的首演便從大自然的舞台回到傳統的劇院裡。
透過自我心靈的澄澈反映,林麗珍看見四時節氣幻化,萬物遵循娑婆世界的自然律則運行,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潮汐沉浮、花開花落。藝術家沉澱自省、關照死生,與四季萬物共舞,《花神祭》於焉成形,傳達對自然界中無常的有限生命,和無形的永恆靈魂的關懷與尊重。
春芽、夏影、秋折、冬枯
在人聲悠緩空靈的吟唱聲中,兩朵花粉隨風飄移,不經意地結合在一起。潔白純淨的肢體淡化了男女性別的差異,雌蕊與雄蕊,中性的身體,本是雌雄同體,在極緩的交纏移動中,像植物一般慢慢地生根發芽,〈春芽〉在安靜中滲透萬物生生不息的無限契機。
〈夏影〉如同熊熊燄火,動物性的暴躁生命力蠢蠢欲動,一發不可收拾,有機可乘便想竄出頭來。男舞者手持竹棒,擊節敲打,由丹田、腰胯間爆發的能量洪流像極自然界中對立爭鬥的力量,相互傾軋;而男女交歡的畫面如同獸類媾合,又像密藏中的譚崔男女雙修,在極樂之中寓含極苦,原來生死本一如,交歡後死亡如影隨形,自然界中殘酷的本質顯露無遺。
秋風起兮,遊湖的女子在悠閒的步行中透露著淡淡的滄桑,偌長的紗布在女舞者的巧妙撐持轉換下,儼然成就一幅仕女乘船出遊的風景,兩枝蘆花水漾般地移動,寫意地點出時空的更迭流轉,在洞蕭及僧波鑼悠遠的樂音裡,季節隱隱然從初秋走到秋末,在移風換景之間,霎時物換星移,輕舟已過萬重山,然而身上厚重的衣服已像風霜般沉澱凝結。〈秋折〉收折了夏天的暴戾之氣,在平靜中進入〈冬枯〉的偃息。
四個削髮女樂師趺坐石片上,彈撥琵琶,嘈嘈切切;那位孤絕男子兀立石板上,舞弄竹劍,肅肅殺殺,大雪已來,大寒將至,舞劍者用盡生命殘存的最後元氣瀟洒揮送,生命的轉輪已臻終點,殘花飄落,大雪紛飛,白茫茫的一片真乾淨……。
「揭諦 揭諦 波羅揭諦 波羅僧揭諦 菩提 薩婆訶」心經梵唱聲此刻響起。
死亡是生命圓滿的落幕,也是再生的開始…
極簡、極緩的寂靜美學
《花神祭》似乎有意延續《醮》的風格,創造出屬於無垢舞蹈劇場的舞蹈美學,緩慢的「步行」仍是此次作品動作的主要基調。如果《醮》的步行像水,藉由脊椎節節環扣的推擠造成浪潮波動的感覺,那麼《花神祭》中〈春芽〉的步行則像山,或如百年老樹的盤根錯結綿延幾座山頭,舞者低胯移動,有如根深泥土,形成一股穩定的力量。〈秋折〉中的步行則是若無其事,淡淡地款步輕移,在悠閒中帶著些許滄桑。林麗珍覺得簡單的動作反而更難,她摒除了西方舞蹈肢體的律動方式,用沉緩細緻的東方身體美學,傳達綿長憾人的力量。
相較於緩慢移行的身體風景,男舞者崩碎爆裂的精力投射,更直指內在寧靜的核心,《醮》的〈蘆花〉、〈引火〉,《花神祭》中的〈夏影〉,陽性的爆發能量,讓舞者及觀者同時沸騰、驚憾、發散、滌化,心理的空間在瞬間壓縮中釋放,得到無限的寬慰與平靜。
林麗珍的舞作極富詩意與東方古典美感,善長驅遣道具的她,著迷於不經意的巧妙,運用簡單的素材,髮尾、布幔、蘆花、風鈴,以及現場音樂的彈唱演奏,乾淨簡約的舞台,意象化的處理,營造無限的想像空間,在極簡、極緩的流動中,傳達獨樹一格的寂靜視聽美學。
從《醮》到《花神祭》、從亞維儂到里昂
九八年《醮》在法國亞維儂的席勒斯登修道院戶外演出,將深富宗教氣息、混融著生存與鬥爭、愛與死亡的故事呈現在外國人面前;異國的風情,迴異於西方的舞蹈美學,引起多數觀衆的回響。此次里昂二〇〇〇年國際雙年舞蹈節藝術總監基達梅先生,在看過《醮》的〈獻香〉,聽林麗珍口述《花神祭》的內容,並隨手舞弄〈冬枯〉的竹劍後,便邀請還未編排的《花神祭》至里昂歌劇院演出,這眞是對一位藝術工作者的肯定與讚賞,相信這個透過儀式思考,以四季運轉、歲時更替,探討人與自然的關係的作品必能牽引觀者的感動。
走進自己内在的風景裡
《花神祭》的劇場演出只是此作品的發觴,林麗珍覺得眞正完成還需要三年的時間,因爲這是一個屬於大自然的作品,她想在大自然裡演出,用作品與大自然對話,對大自然獻上最眞誠的禮讚。她以爲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何以與自然愈來愈疏遠呢?甚至因爲人類一己的私欲而破壞自然。在《花神祭》中看不到一株草、一朵花,原來人的意象與花的意象早已融合在一起,原來人就是花、花就是人,原來人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人,原來「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在此我們看到一位藝術家在面對自然時虔敬穆肅謙卑的心態,與對生死課題的終極關懷。
在春天繁花盛開,夏天百花爭妍,秋天蕭瑟蒼涼,冬天萬物枯寂的景像中,一群表演藝術工作者,走入四季的風景裡,那時候觀衆已不再重要,他們已然悠閒地走進自己內在的風景裡……。
特約採訪|李為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