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能是我人生中極為後現代的經歷:在巴黎歌劇院的按摩間裡陪著後現代大師按摩,在邊間等他繼續對話,我聽到他幾度大叫哎依哎依,但按摩後,助理又再度出現,羅伯‧威爾森走出按摩間,面帶憂色且歉然地看著我:你覺得你可以再來一次嗎?我們下一次一定談久一點。
一九八八年羅伯‧威爾森在巴黎歌劇院排演《聖巴斯提安殉難記》時,我有機會陪了他一個下午,看到後現代戲劇大師許多人性的一面。
羅伯‧威爾森那時在歐洲聲譽如日中天,各地劇院邀約不斷,他的作品排練時間也相對縮短。下午二時,他先是出席《聖》劇的記者會,他坐在席上第一句話:今天的午餐,我點了一道魚,那魚在盤子裡對我微笑。
他的聲音溫柔得像個小男孩
戴眼鏡穿牛仔裝、說話不疾不徐的他,講話時並沒有太多笑容,他的幽默也沒有博得法國人的注意,然後他開始介紹為《聖》劇編舞的日本舞踏舞者Hanayagi及法國頂尖舞者派提克‧都彭,他尤其把施利‧莒蘭(編按:Sylvie Guillem法國當代芭蕾舞紅星)推崇至無以復加的地步,他說施利如何如何,施利又如何如何,簡直像描述女神。
跟著他離開記者會一起步入電梯,施利‧莒蘭正好就在電梯裡,威爾森本來與我嚴肅的對談便立刻結束,他轉身與莒蘭講話,即崇拜又羨慕,彷彿想化身莒蘭成為像她那樣的人,他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得像個小男孩,即使那時的他年紀也不年輕了。在《聖》劇中莒蘭便是他的繆斯,他看莒蘭的眼光即像男性仰慕者,同時也像母親看著懷裡的嬰兒。
而聖巴斯提安既是女身,也是男身。聖巴斯提安既是演員也是舞者,是見證人經歷者,是劇情主導者也是觀眾。至於《聖》劇,它是歌劇,是舞蹈,是戲劇,也是繪畫和裝置藝術,正像他一貫的作品,威爾森集合了所有他能使用的元素,舞台上甚至出現他自己當年設計的後現代風格的座椅。
在傳統文化中截取精華創造前衛
我們在巴黎歌劇院像迷宮般的空間裡走,他並未忽略我,但他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有什麼事情在催促著他,我們坐在排練場時,他提及亞洲傳統戲劇文化,他說,除了舞踏還有許多極為精采的元素,他非常醉心,那時我覺得他的說話理所當然,但多年後的今天,其實想來,威爾森的厲害正是他能在傳統文化中截取精華創造前衛的作品,他是對的。他是羅伯‧威爾森。
對威爾森而言,表相化便是一切,戲劇除了表相化並無其他。他能在表相化使用個人戲劇語言,那語言如此吸引人,簡直如同童話,而威爾森無論取材為何,都言之成理。他擅用舞台各項元素,包括燈光音樂音效佈景文字,都能使作品風格化,就以音樂而言,早期與前衛音樂家菲利普‧格拉斯合作的作品早已是經典作品。
羅伯‧威爾森本人精通舞台設計和燈光設計,他在導戲時幾乎所有的設計都是他一人完成,連道具也出自他的手稿。那個下午他告訴我,他有收集椅子的癖好,已收集了幾百把椅子,後來我曾在一本設計雜誌上看過他收集的椅子,他成立了椅子博物館,平常是博物館,到了晚上椅子都可架在牆上,整個博物館立刻成為諾大的排練場。
威爾森在紐約附近的排練場排練的時間愈來愈少,他的應邀愈來愈多,他這些年來開始在世界各地的傳統戲曲中提煉養分,結合他前衛的現代舞台展現,他深信:最傳統的必定也最前衛。
在巴黎歌劇院的按摩間裡陪著後現代大師按摩
那個下午我們兩人面對面談半小時,然後助理來通知他,按摩時間到了,那對他很重要,因為他經常腰酸背痛。你可以在按摩邊間等我,做完按摩我們繼續談,我們離開排練場,又在如迷宮的巴黎歌劇院裡繞,終於走到按摩室,按摩師已站在門前等他。
這可能是我人生中極為後現代的經歷:在巴黎歌劇院的按摩間裡陪著後現代大師按摩,在邊間等他繼續對話,我聽到他幾度大叫哎依哎依,但按摩後,助理又再度出現,羅伯‧威爾森走出按摩間,面帶憂色且歉然地看著我:你覺得你可以再來一次嗎?我們下一次一定談久一點。
我點點頭。我後來去看了《聖巴斯提安殉難記》,但我卻未再去過巴黎歌劇院的排練場。
陳玉慧
從小寫抒情散文及小說,後來編劇和導演。
報導獨家國際新聞,在德國媒體評論。
生於台灣,住在歐洲,去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