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版《牡丹亭》
二○○四年四月台北國家戲劇院首演
演出時間:二○○五年十二月十五〜十七日
地 點:台北國家戲劇院
盧健英(以下簡稱盧)—當初《牡丹亭》的首演為什麼選擇從台北開始?而一年後又再度回到台北,這在華人文化圈的推動裡,是事先設定好的策略嗎?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設定好的,早就計劃好巡演一輪後再回到台北。有幾個理由:第一,我常說「大陸有一流的演員,台灣有一流的觀眾」,台灣觀眾看過那麼多崑曲,多少年下來培養出這麼高的程度,如果這批觀眾點頭了,那這部戲大概就通過考驗了。
第二,我一定要在台北的國家戲劇院演出。這麼多地方巡演下來,還是我們國家戲劇院裡裡外外的味道對。兩廳院剛剛興建的時候,紅柱綠瓦,我覺得好老式,像是從圓山飯店搬過來的味道,現在想想,這樣的建築還真有一番道理,不但有宮殿式的派頭,又保留了中國的傳統。像上海大劇院就很洋派,完全是西式建築;台北國家劇院的建築讓人有一種精神上的歸依,而且它的精神和青春版《牡丹亭》很像,都是在傳統的基礎上,再發展出來的新文化。
第三,這次的演出可能是兩岸文化合作,工程最浩大的一次。台灣戲劇、文化界菁英盡出,如王童、董陽孜、奚淞、樊曼儂、吳素君、林克華等,這批文化菁英的投入是這次演出成功的重要因素。
台灣文化界二、三十年來,吸收了東、西兩方的美學,在觀念上很自由開放,所以夠融合傳統與現代,經驗豐富。台灣的這批人在傳統美學的掌握、及劇場整體整合上具有很大的長處,加上精選大陸優秀的演員,所以這次的演出是兩岸各取所長,在文化契合上相當成功。
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中國文化在台灣再造」。大陸過去幾十年經過文革及種種政治運動下來,傳統文化的根其實是受到傷害並且停滯了。而在台灣反而延續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本質,加上台灣本身的島國特性,吸收了各種外來文化,因此極具創意及創造力,如果把中國文化的根,在台灣培養起來,可能會生出一朵「奇花異草」,《牡丹亭》在台灣演出也是這個意義。
盧—《牡丹亭》在上海、北京、台北三地的演出成功,對你而言,代表了什麼不同的指標意義?
白—在台北演出成功,那是很要緊的,因為台北的崑曲觀眾裡有行家,台北演出不成功,別的地方都免談。
北京以京劇為主,崑曲多少被認為是南方文化、非主流的。北大、北師大看戲的學生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第一次看崑曲,要他們連續三天進戲院,坐九個鐘頭,不容易。可是他們看完的反應都很感動,說原本是因為白先勇說好看,才帶著好奇進戲院,沒想到一看就迷住了。像北大崑曲社的社長,一個學法律的女孩子,在北大看了三輪後,又追到天津南開看我們的演出,可是南開的場次爆滿,幸好她認識我的秘書,就站在後台看三天,看完後跑來告訴我她願意當崑曲義工。
上海大劇院自從一九九八年興建完成後,從未讓崑曲進入演出,因為他們商業性質非常強,向來比較喜歡像西方歌劇那樣的節目,對《牡丹亭》的演出非常沒有信心,同時外租費很貴,一晚要十萬塊錢人民幣,所以票價不能不貴呀!最高票價定到一千二百塊錢人民幣,看一套要三千六人民幣,真是天價!這麼貴的票價連國外都少見,但票還是都賣完了。
在上海大劇院完全是商業性的演出,票價太高了,不是我的初衷,我希望的是學生可以進來看戲。所以我就找了澳門跟台灣的企業基金來贊助,拿那筆錢買了票,請上海戲劇學校的四十位崑班小學生來看戲,這些小朋友才十二歲,可愛極了,我說,你們最要緊,白老師請客。看完了以後,我問他們要不要演杜麗娘,每個都跟我說:「要!」他們也想有一天可以站在大劇院演戲。
盧—在上海、北京、台北三地,你覺得年輕觀眾被吸引進來了嗎?
白—《北京晨報》形容青春版《牡丹亭》在北京演出,使崑曲觀眾的年齡下降三十歲,百分之六、七十都是年輕人。這很奇怪,我們在國家劇院演出時,年齡層也是以二十多到四十歲的觀眾居多,大概是表示我們「青春版」三個字的形象打出去了。
《牡丹亭》的愛情征服了他們。但愛情劇在韓劇、日劇、電影中也看不少了,為什麼他們還會這麼感動?我想他們感動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重新發現了中國的古典美,感受到愛情原來可以表現的這麼含蓄、這麼美,中國美學喚回了他們內心的渴求。
經過文革、西方文化的洗禮、以及改革開放後這些年的經濟成長,我想他們會漸漸地發出疑問,「身為中國人,到底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根在哪裡?」不知不覺中,這些學生們也在尋找認同。我想《牡丹亭》之所以能打動年輕人的原因,是因為它是傳統與現代結合較為成功的例子。
過去一年我們連演了五十場,算算約有七萬人次,其中九成以上都是滿座的,沒有滿座的也賣出了九成的票房。明年第二次演出《牡丹亭》其實有個宗旨,就是延續我們在大陸八大名校的演出,讓崑曲繼續走進校園。
盧—在傳統崑曲與現代元素的結合上,你覺得最需要把握的部分是什麼?你會特別堅持哪些成分?
白—崑曲是五百年以上、歷史悠久的傳統戲曲,所以不像粵劇、廣東劇或歌仔戲這些年輕劇種,可以大動手腳。崑曲有它自己的一套美學,這套美學具有抽象寫意、抒情、詩畫等元素,它是「眼睛裡容不進一顆沙」的美學,一點點不對就不舒服了,所以更改要很小心。基本上我很注重崑曲中的「極簡美學」,崑曲的文學性強,具有空靈的意境,因此「極簡美學」的呈現是很重要的,如果〈遊園〉中擺了滿台的柳枝或牡丹花,那還了得!道具能不要就不要,免得阻礙到表演,崑曲主要看的就是演員的表演。
其實我們才是恢復了正統崑曲的精神,他們有時候把傳統戲曲改得像話劇,只講不唱,改得過頭了。但傳統與現代的拿捏是很難、很難的,怎麼把傳統與現代結合起來,是我們最大的挑戰,這也觸及到最根本的文化問題,怎麼樣把中國幾千年來的古文化拉到現代?怎麼不去傷害到它,卻又給它新的生命?
盧—剛談到台灣在傳統戲曲的表演上,是比較沒有實力的,尤其台灣的劇校現在也面臨制度不良與師資不足的情況,你對台灣未來戲曲的發展,有什麼樣的建議嗎?
白—演戲曲基本功不能不好,像《牡丹亭》的兩個演員都是從小就開始訓練的。我覺得戲曲要有發展,演員基本功最要緊,基本功先紮好,再來做創新,我想這方面可以借重大陸的老師,請他們到台灣傳授,很多退休的老師傅是願意來台灣教書的。
採訪|盧健英
紀錄整理|盧健英、鄭雅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