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代,此刻的人們,雜訊太多,雜念太多,沒有辦法專注。」紀蔚然繼續說著,「疏離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距離,而是自己與自己的疏離。」《夜Ⅲ》的六、七年級生不斷地接手機電話、不斷地擺pose、不斷地「表演」、不斷地想到別的事,「雜念太多,可以浸淫在一個經驗裡的單純不再,自己跟自己莫名其妙就疏離了」。
創作社《倒數計時—夜夜夜麻完結篇》
11/22~25 7:30pm
11/24~25 2:30pm
台北市社教館城市舞台
INFO 02-23397528
人物小檔案
▲輔大英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英美文學博士,現為國立台灣大學戲劇系主任。
▲曾發表舞台劇本:《愚公移山》、〈死角〉、《難過的一天》、《黑夜白賊》、《夜夜夜麻》、《也無風也無雨》、《一張床四人睡》、《無可奉告》、《烏托邦Ltd.》、《好久不見》、《驚異派對》、《嬉戲之Who-Ga-Sha-Ga》;電影劇本:《絕地反擊》、《自由門神》、《紅孩兒》。
▲曾出版散文集《嬉戲》、《終於直起來》。
▲2004年以《嬉戲之Who-Ga-Sha-Ga》獲得台新藝術獎表演藝術類百萬首獎。
紀蔚然坐在咖啡館裡,像個羅漢。
咖啡館裡人影疏落,泰半的年輕客人低著頭專注自己的事──看電腦、看書、抄寫……沒有人分心注意周遭動靜。
「今天談什麼?」紀蔚然劈頭就問,「該不會又要談六、七年級生吧?」
「大概還是要談吧,你的劇本不就寫這個嘛。」
「唉──」長嘆一聲,紀蔚然凝結如羅漢的姿勢「趴」了下來,「現在真的很奇怪,戲還沒演,不知談過幾次,每次都要我談六、七年級。接下來我想也是,上廣播,一定又要談一遍。」
咖啡館裡大約都是六、七年級生。我想著《倒數計時》劇本裡寫的35歲的傑瑞、31歲的波羅、27歲的小恬,第一印象是他們不太像我以為的六、七年級世代。他們太滑頭、太世故、太有「上一代的口吻」──比如「打屁」(嘴炮)能力、髒話頻率,以及,與44歲的「大牛」等人「四代莫名其妙齊聚一堂」(創作社網站自述),彼此卻對答如流、毫無世代差距,太「麻吉」了點……。想想,談「你心目中的六、七年級生」這個大題目,大概只能讓紀蔚然「自言自語」,自成論述,旁人最多點頭示意表示理解,卻不一定百分之百認同。這個博士級題目不談也罷,真的被談太多了。
無話說。
紀蔚然重新凝結。
「被迫」誕生的「完結篇」
從《夜夜夜麻Ⅰ》、《夜夜夜麻Ⅱ─驚異派對》,紀蔚然的「夜麻」系列大概是這位「台新獎百萬得主」最有口碑,叫好又叫座的創作。《夜夜夜麻Ⅰ》的經典奠定《夜Ⅱ》、《夜Ⅲ》的形式:同樣獨幕劇,同樣男性人物為主,同樣密集對白,同樣交雜著眾男與某女的隱諱關係。形式、結構之外,相同的元素還包括:髒話、打屁(言語交鋒)、器物的隱喻(《夜Ⅰ》是魚缸,《夜Ⅱ》是麻將桌、《夜Ⅲ》是宜家傢俱)、酒以及性、政治、金錢。紀蔚然說,寫《夜Ⅰ》是最自發的,在《夜夜夜麻》Ⅰ與Ⅱ劇本集裡他寫道:「《夜夜夜麻》或可歸為苦心經營之屬。三十歲的構想,四十歲完成,中間十年試寫過數個版本,沒有一個版本值得搬上舞台……。」寫《夜Ⅱ》則是,「剛好有感覺,劇團要新作,好啊,就寫了。」劇本集裡還寫到:「《驚異派對》是誤打誤撞下的產品,原本與《夜夜夜麻》毫無干係……」,但「某一天」:「在午覺的夢中看見麻將的意象,看見『山豬』的嘴臉」,於是,成了一齣「既凝視五年級亦側寫四年級的劇作」。
那《夜Ⅲ》呢?紀蔚然有氣無力地,先抱怨幾句,「台灣此刻,是對創作者很傷的時刻,為了規畫三、五年,為了企畫書,隨便想個名目提上去,很多靈感未成熟,卻被迫寫些東西。這很違反創作原則。創作是先寫,再安排演出;現在是逆向。」「誰說一定要三部曲?」紀蔚然語露「不爽」。但《夜Ⅲ》終究還是出爐了,他說是去年休息一整年的收穫,「去年停得很『補』,光這個(2007)暑假,寫三個劇本。」《倒數計時》是其一,為屏風寫的《瘋狂年代》其二,為國光劇團寫的《纏綿》其三。「我還算享受的,沒人逼我,有時間可以休息。」今年如此豐收,「大概可以再休息個兩三年了。」紀蔚然剛睡醒,矇矓眼神忽而專注忽而渙散,「休息」字眼一出,神智好像立即出竅,又回到「凝結」狀態。
《倒數計時》不如《夜夜夜麻》Ⅰ、Ⅱ容易談。《夜Ⅰ》對白交鋒,髒話遍地,麻辣有個性;《夜Ⅱ》扣著學運事件,世代鮮明,對照性強。《夜Ⅲ》湊合了四個世代,光要把《夜Ⅰ》的「山豬」、《夜Ⅱ》的「大牛」,與《夜Ⅲ》的六、七年級生彼此關係說清楚,觀眾可能需要一張「關係表」。然後,這群人彼此跳躍式說著話,話題分散,打斷、插話情形不斷,劇本自我揭露為「言不及意」──劇中「小恬」、「波羅」有一場回復「演員」身分的戲外戲,兩人的對話就是:這齣戲還走得下去嗎?/我也在懷疑。/從我們兩個上場,對白就開始言不及意。/變得沒有重量,輕飄飄的。……
輕飄飄的,雜唸似的,無法集中,缺乏專注,雜訊太多,……
《倒數計時》很難談,因為輕飄飄的,雜唸似的,無法集中,缺乏專注,雜訊太多……。
訪談一直斷斷續續,凝結比交談時間久。
劇作重點在談「自己與自己的疏離」
「我這齣戲最想談的是疏離。」紀蔚然突然恢復「受訪」神智,開始清晰地解釋自己的劇本。「如果你記得,《夜夜夜麻》有些非寫實情境,《驚異派對》用了倒帶,這次我嘗試了更大實驗,讓演員現身說話,直接把戲疏離掉。」演員自我現身的「戲外戲」有三場,都在消遣劇本;此外,戲中運用了多場分隔畫面、慢動作、幻覺畫面,有意干擾全劇寫實基調。這些疏離手法,讓全劇的敘述呈方塊狀,也呈破裂狀,語言已近乎「言不及意」,敘述又被分裂,《夜Ⅲ》繼承《夜Ⅰ》、《夜Ⅱ》而來的血統除了對白手法、人物關係之外,「前輩們」讓人印象深刻的精準、集中,變得散漫;最讓觀眾心悸觸動的「犀利批判」因為對白衝突性降低、人物關係淡薄疏遠,也顯得枝節蔓生,難以立即全盤掌握。
「這個世代,此刻的人們,雜訊太多,雜念太多,沒有辦法專注。」紀蔚然繼續說著,「疏離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距離,而是自己與自己的疏離。」《夜Ⅲ》的六、七年級生不斷地接手機電話、不斷地擺pose、不斷地「表演」、不斷地想到別的事,「雜念太多,可以浸淫在一個經驗裡的單純不再,自己跟自己莫名其妙就疏離了」。「當自我疏離到一個程度,我相信,連自殺都可以很疏離──意識到我要自殺,我被發現自殺後會別人會怎麼說怎麼做……,自我變得很戲劇化,自我表演程分愈來愈高,愈來愈做作。」
「所以,你意識到被訪問了?」
「對。」
凝結破碎。劇作家被迫回到劇作位置,訪問也回到訪問位置,不再「言不及意」。
「卡哇伊」的男子與氣勢干雲的女子
「戲裡的Jerry、Polo是兩種典型。Jerry有一點點腦筋,理性,但是是沒有理想性的理性。Polo更糟,只會copy。」紀蔚然還是談到他對六、七年級「男生」的看法。「長得乾乾淨淨,就是不像男人。」「整個東亞都流行『卡哇伊』風,真是莫名其妙。」
批評得很爽利,氣氛大概熱絡了。他說,劇本對現在年輕男人的描述與看法,讓擔任演員的蔡柏璋、吳定謙不以為然,認為把他們寫得太膚淺。
紀蔚然也很不以為然,「創作者寫的可能是偏見,但有時,就是要強調偏見。成功的話,就有可能挖掘到某種趨勢,或說,寫出了社會縮影。」
戲裡出現的五年級女生「張飛」,是另一個例子。從命名來看,這名綽號「張飛」的女子就令人瞠目結舌,她的講話風格最潑辣直接,毫不留情的單刀直入。紀蔚然認為「張飛」是他這幾年觀察到的年輕女性的總和:很有自信,但不走氣質派,氣勢凌駕男人之上,敢言敢恨,有她們的魅力,但絕對不是四、五年級想像中的氣質美女。這類女子多寡不重要,編劇藉以對照年輕世代男子陰性化、柔弱化的趨勢,用意十分明顯。「雄風」一去不復返,從《夜Ⅰ》、《夜Ⅱ》以降,《夜Ⅲ》的男人「更不像男人」,男女關係全盤翻轉為女性決定分合,愛情遊戲完結篇由女人主決。
疏離、「卡哇伊」風、雜訊……,這些現象隨著劇本,點點散散構成一整個社會的氛圍。但比起《夜Ⅰ》、《夜Ⅱ》,《倒數計時》的批判力道顯得溫和許多,沒有「毀滅」意象。走出劇場,追求享樂、富裕、名牌、名氣、表演化的社會繼續一樣運行,觀眾大可無關痛癢地享受一晚的「嘴炮」表演,只有痛快,沒有痛處。
無重力感的存在,自我疏離的社會氛圍,劇本欲傳達的「巨大卻空洞」的生存意象,非常低調的,在戲末才明顯出現。眾人物侷促在天窗旁,看著被鄰近大樓擋住視線因而殘缺不全的跨年煙火,生命浮華如同這幕隔著玻璃觀看的短暫燄火般,既不真實又荒謬可笑。
什麼都重要,什麼都不重要
或許更易讓人感受到的還是整齣戲「倒數計時」的寓意。在跨年夜這個具有結束、開始雙重意義的時間點上,戲裡所有人物,或者決定了一件事,或者決定了一個關係;雖然,看來都是很重要的決定,「就靠這一次」,但戲裡同時說著,不過也就在短暫的之前,這件事、這層關係,也曾被很嚴肅地決定過,才一段時日,又有了新決定,又是一次重要的決定。
飄忽感如此普遍。什麼都重要,什麼都不重要。除了自己,還是自己。青春當道,感官至上,M型社會極端發展的結果,愈來愈多人呼吸同樣的空氣,生活內容卻差異甚大。四年級生代表的「山豬」已淪為大樓警衛,兼修馬桶,紀蔚然說,「山豬」已完全被邊緣化。另一群人可能是中輟生,可能是失業的中壯世代,同樣沒有權勢與金錢,被社會擠到角落,與這個社會的運行與活動完全無關。
編劇最後留給了邊緣人一點安慰。「張飛」選擇了「山豬」。戲裡沒點明原因,紀蔚然說,因為「山豬」很真。同時,「張飛」與「山豬」是戲裡還有一點反省力的人,「還有救」。
《夜Ⅰ》到《夜Ⅲ》,原來是世代沈淪的三部曲。紀蔚然引用了葉慈的幾句詩:
一種形體,獅之身而人之首
一種凝視,空洞無情如太陽……
何方猛獸,終於在時辰已到之際
蹣跚走向伯利恆等待誕生?
他告訴我,引用這句帶有宗教訊息的詩是因為,「宗教常常在講審判日的來臨,對我而言文學也可以是啟示錄,它總是在預言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