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雲門舞集2的「春鬥」,同時展現林懷民、鄭宗龍、黃翊三位不同世代男編舞家的作品,我們於是提問邀請三位作答,看看對於身體,對於舞蹈,不同世代的他們,是否有著相同╱不同的體會?
Q:從接觸舞蹈至今,哪些舞蹈家的身體美學深深吸引你、影響你、啟發你日後創作的靈思方向?
林:我早年從京劇和歌仔戲中學到很多。七○年代到日本修習舞樂的影響,到了九○年代愈來愈明顯,重新檢視亞洲文化。近年雲門打坐,學習傳統肢體訓練,希望打造一個根柢,再變化創新。
鄭:我從小跟游好彥老師學跳舞,現代、即興、中國舞什麼都學。進雲門舞集後,我接觸太極導引、武術,太極從裡到外「放鬆」身體的訓練、武術的踩步旋轉迴身,看起來招式固定,但用力方式都不一樣。這些有影響我的思索。
黃:我的父母是國際標準舞老師,但是怎麼進到舞蹈的世界?我也無法說得很明白。學舞的過程,我要感激台北藝術大學裡每一位教授過我的老師,每位長輩都在舉手投足間展現了他們可貴的生命經驗,也謝謝每位老師們包容我的這個麻煩分子的存在。此外,我很欣賞的外國編舞家有Thierry de Mey、馬茲.艾克(Mats Ek)、威廉.佛塞(William Forsyth)等……,馬茲.艾克的作品Smoke將生活肢體與舞蹈肢體切割融合,讓我印象深刻;威廉.佛塞對空間及衍自古典的各種概念,也啟發我甚多。我去年底獲邀赴法國參加Enghien-Les-Bains Centre des Arts 國際科技藝術節,各國參展的作品均於肢體與科技之間建立起獨特的見解,或單純或多元,也是我第一次接觸Thierry de Mey作品的地方。我想,當我們存在於許多豐富的視聽媒體的環境下,我們如何更妥善處理每一個元素與觀念?尤其當這麼多的衝擊來臨的時候。
Q:你如何從日常生活體驗和觀察中,將之轉化為舞蹈的身體動作?舉些你常用的或你有興趣或關注的例子來說明一下。
鄭:我很少將「人」的動作轉化為舞蹈的身體動作。其實在群體中,我很安靜,我這個人是不去參加同學會什麼的。我可以跟一兩個好朋友談天說地,但在一大群人中,反而沒有安全感。我很喜歡釣魚,不論是海濱小溪,我在釣魚時就觀察大自然變化,從中得到靈感。
黃:我其實很容易分心,會不自主地同時感受許多焦點。平日生活中,我會儘可能地記錄當下感受,也許累積到哪一天組織成一支舞作,例如去年兩廳院二十周年雙人舞展邀演的《低語-Whisper》,就綜合了我一段時間的經歷。
Q:在你的生命歷程中,有沒有什麼特殊的經驗,整個改變你對身體的看法及感受?
鄭:我在雲門舞集跳舞時,身體受到太極導引影響,二○○六年編舞,我幫舞者示範一些動作,突然發現為什麼身體做出來的動作,都是導引的招牌動作?我嚇一跳,花很多時間才丟掉。後來我養成多看多學習別人作品的習慣,拚命讓自己學新東西。而這些學習一定要確實「吃」進去,打亂原來已有的慣性才可以改變身體的質地。
黃:羅曼菲老師的過世讓我體會到「想做的事情快付諸實現,珍惜身邊擁有的一切」。我以前在北藝大看張曉雄老師示範動作,老師詮釋肢體的能量精準大氣又細膩,就儘可能地臨摹老師的詮釋,盡力學習老師的技巧和表演方法,後來看到老師腳生病,就更珍惜老師每次的示範與講解,好怕來不及學習。
Q:你如何看待東方的與西方的、或台灣的與西方的身體表現方式?在你的創作脈絡中,這兩者之元素通常如何被運用?
林:東方精神裡,重要的是「功」。功夫有雙重意義:能力、以及練習所花的時間。舞蹈界可以吸收外來文化的刺激,但不需要拿西方尺度來衡量自己,內觀自身的文化累積。
你問我台灣的身體是什麼,在這次失火災難中,讓我學習到最多的是消防隊員。他們在火場中嘶吼,爬高爬低,奮不顧身地救火——冒著生命的危險。火熄後,他們非常疲倦,臉龐烏髒,沾灰,汗水,雨水和消防水,全身都溼透,我一一和他們握手道謝,他們的手是粗糙的。有的隊員說:「嘸啦嘸啦!」「嘛嘸啥啦!」「大家平安就好!」。有人甚至害羞地退後一步。他們不擅言詞,幾乎靦腆,卻厚厚實實地站在地上,提醒著身為一個人的樣子,人的基本價值是什麼,看到他們穩穩地站著,我整個人,隨著他們,完全穩定了下來。
這些基層民眾變身的消防隊員對我是永遠的啟發,是重新的提醒。當年從這種身體的精神,編出了《薪傳》。今天我仍在追尋一個拙樸穩重的身體。找到自己的身體不容易,但如果不找,就會一直打模糊戰。
鄭:西方的身體「向上」發展,東方的身體「向下向旁」發展。像建築物,西方的建築多一棟棟往上發展;而東方建築多橫向發展;例如西方芭蕾的身體,往上發展;反之如雲門的身體訓練,打破身體格局,以呼吸導引動作,身體的自由度更大,會朝兩旁發展、蹲著,或者四面八方出去,有一種流動的美感。
黃:西方的身體力量趨於直接奔放,台灣的身體融合多種元素,尤其現在國界變得模糊,相對地對自身文化要求變得更高。我們的舞者到國外很吃香,因為我們的肢體、觀念很能「納」,因為「多元」,而文化已長在這些舞者身上,反而要更清楚執行這個作品的理由是什麼?「要講什麼」也許不構成做作品的完全理由,也許該思考「為什麼要這個作品?」
Q:在這網路化、數位化、商品化、流行化的時代中,「身體」的意義與位置遇到巨大的衝擊。在你的表演與創作中,如何回應、因應、對應如此的衝擊?
林:商品化潮流下,LV、Tiffany等名牌充斥,金錢等同人的價值,人的本質性逐漸被淹沒,從媒體到文化藝術界,跟隨流行變得花花綠綠。現在流行跨界或多元媒體運用,即使使用多元媒體,編舞這件事仍是要有基本功的,組合影像與身體需要雙重功力。編舞和製作都需要時間,構思多元媒體與身體對話,與跨界創作者工作溝通,在時間和經費上極可能是不夠用的。那麼為何不多做點時間、資源都「足夠」的事情?永遠要在限制中要求自己,發掘自己。
雲門是幻象,是脆弱的,這場火一燒就明瞭了。社會沒有充分的根基支撐藝術文化,雲門只有將自己淬煉得更加茁壯。不是靠「玩」,而是靠「下功夫」。當外在的幻象剝除,你擁有的只有自己的身體、頭腦,和當下。
鄭:現在資訊交流很快,要學招式很快,東西方身體分別的界線很雜。好比東方人見面打揖鞠躬,可現在也學西方人擁抱。人是習慣性動物,第一次跳也許很痛苦,第二次跳好一些,第三次跳就吃下來了,因此,身體肯定會很厲害去習慣你給的任何功課。
黃:數位化時代,人的存在感漸低,好像任何人都可以被取代,獨特性漸被消磨,但人們依然試圖發出獨自的聲音。網路充斥了各種領域的「作品」,隨性搜尋就能有非常驚人的數量。相對創作時更會思考,這個作品對自己有什麼存在的理由,就像這次於雲門二團與妤德合作的《身音》,做了許多未曾嘗試的努力,希望能帶給觀眾一些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