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寫這麼一篇文章,是因為周書毅在過去的這一年(2008)裡到處都看得到他的影子:從年頭到年尾,至少六件大小新作,為別人舞兩次,實驗劇場、小劇場、各學院舞台,甚至跨領域詩歌節、數位藝術節、公共藝術活動……,都可見到他的身影,還身兼概念指導扶助合作過的舞者創作,為戲劇節目設計動作……。這樣密集的曝光是少有的,除了足堪作為一個現象,對他個人的創作,又留下了什麼呢?
二○○三年十九歲時,周書毅於在兩廳院「新點子舞展」發表了第一支創作《離潮》,那年輕卻沈重真摯的情感、龐大抽象的指涉,深沈、但條理分明的表現,在在令人驚豔,當時,即令我詫異於其作為新人所有的沉著、與美學上的敏感度。當時有同齡的黃翊負責影像設計,六年之後,兩人早已為各方矚目的焦點。那,為什麼還要寫他呢?我想,可能還是因為他的年紀吧。不再驚異他的「超齡」,而在讚嘆他因貼近、感受這年齡所給他的感受,而在作品裡反映出的忠誠轉折與氣象。這,我想,才是有時藝術最美的地方吧。
從清晰到「隱晦」
二○○八年開春,當大家還陶醉在元宵節的氣氛裡時,周書毅已在台北國際藝術村發表了他駐村三個半月的成果,舞作《看得見的城市,人 充滿空氣》。筆者認為這是周書毅之前作品的一個總結,將二○○七年的《0000000》、《S》以降底定的所謂「周氏動作」和空間元素,練習到最高點。尤其是電梯段落,擁擠的三四人將狹窄的電梯充塞,環繞的鏡子剝漏出彼此依存、掣肘的關係,門的開合劃分著段落與視覺的切分,閃爍的紅燈,則顯示著一種制約、或潛藏的危機,幾乎就是這部作品或之前作品的總集成。樓梯間、天台邊,舞者的無際瞭望為觀眾拉出了一線想像的空間,而黑衣黑鞋黑裙俐落黑髮的女舞者群,也如棋盤上的棋子,在藝術村廣大的空間裡,一一被定義出來!在史帝夫.賴克(Steve Reich)六十分鐘Music for 18 Musicians的樂章裡,十二名舞者的隊形,變化有若數學公式般繁複。周書毅也說,這期間的作品,是講:「身體的容量與空間」,「很理性地在講physical的東西」。
這之後周書毅的作品,便如電影全景深焦距的全面清晰,轉到了好比偏低一格焦距、或如鏡頭上了凡士林般的,模糊或稱「隱晦」起來。這段期間他提到發生了兩件事:一是在藝術村時認識了法國聲音藝術家澎葉生(Yannick Dauby),兩人經「在地實驗」推薦於二○○七數位藝術評論獎合作而熟識,後國美館看了也邀去展演。二是為了作六月的《月亮上的人—安徒生》,不斷研讀安徒生的作品。澎葉生的藝術,乃取材自然或真實環境裡的聲音,編輯或變造後,使之成為一種表現或自己的論述。這開啟了周書毅對聲音、以至舞蹈「配樂」的認識,十月驫舞劇場的新作,他便將澎葉生引介給了舞團,使這次的《骨》在「配樂」方面,有了長足的觀念啟迪的帶領作用。這部新作裡,人人顯得均等謙卑,周書毅也沈潛,讓跳舞成了件快樂的事,可惜,結構還是有點問題。安徒生,則特別是他的日記,向世人揭櫫了一個敏銳、幽閉,又孤獨自持的心靈,這似乎釋放了周書毅,使得他的作品開始有了戲劇化的轉變。變得更自由,更不拘泥於形式,更返回內心。
戴著安全帽看世界
《安徒生》與稻草人舞團聯合創作,周書毅個人的表述部分,則透露著更大的對安徒生的言情。他選擇將自己的頭臉遮蔽起來,「不要是周書毅在演安徒生!」我問,為什麼都要戴頭罩呢?在二○○九開年一月一日的這一場我倆第一次正式的晤面裡,他說:「很難回答」。安徒生的內心與他有「很多共通之處」,而安徒生的「某種孤寂」,讓周書毅習得了「靜默」,對周書毅,「沒有臉孔就像不說話一樣;便是某種靜默。」這兒周書毅用過大的高禮帽,遮蔽了自己的頭臉。在十一月初「漢字寓言」匯演中的《讓》,更一步拿回了《1875》(2006)首次出現的全罩式黑色安全帽,且從此沒取下。這巨大的頭盔反映著周遭的景物,與澎葉生收錄的台灣市街的聲音、狗叫,構築出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中的一個景況。我們不見得會比他飾演的這一個跌跌撞撞的「大頭(抑或「頭大」?)」男子適應得更好,但這兒恐怕更多想要講觸的,是周書毅在創作、公眾生活裡的心情。光可「鑑人」的頭盔看似雙向,然主人翁是躲在裡面單向地觀察著這個世界,渴望隱遁,梳理自己。年輕的周書毅說:「什麼東西都可以讓我看很久。」這兒周書毅首次使用了一些默劇的語言,但「只想用一點點,不要全是。」我們看到一個男子在戲劇性的音樂下君臨天下巨星般出場,而後一路試探著也自我試探地,踉蹌前進,在目光和車馬喧囂的投彈下,閃躲、勇敢迎接、屈服、閃躲,週而復始。
在這樣的作品以後,十一月底,周書毅在台藝大秋季公演意外地交出了《離》,這一有史以來最坦誠平和、不迴避的作品。全篇一開始仍是他特有的怪誕(wacky)基調,然音樂相對舒緩很多,「個」與「群」此一主題很快浮現,然此次,出現了不同:語調顯得不再那麼激越,而平和、冷靜。筆下他盲雜轉動的群體和清晰的個體,或如畫家夏陽紐約「毛毛人」的相反——眾皆昏沌我獨醒!當個體在舞台上出現時,他不再以花俏(fancy)的編寫去包覆它,反倒平靜地、賦予它真誠,顯得少見的赤裸、正面、迎向,遙看著,卻也更覺孤單、心碎,脆弱一如嬰孩……。他也說,這是他今年最喜歡的一支作品。短時間能有這樣的轉變是很有勇氣的,全篇在冷靜的爬梳下精采處處:舞者像夢境般被黑暗吸入,隱沒於半垂的低幕深處;明看著是一個突兀的頭戴安全帽、身穿新娘禮服的人,未幾,竟又進入一個一式一樣的!隊形變化群體中會轉出一個個體,大膽的交錯燈光,又橫亙有力幾如目中無人!他說這也是「最有理性的地方可以看」的一支作品;此理性,應不只是形式上,而應也包括心理上,當被問及作品名的來源時,他說:「想回到第一個作品(《離潮》)想事情的方式」。這也成了看他的作品以來,令我最激動的一次。
從個人到群體
然而,周書毅的作品無論如何詩意,一定維持一種理性的成分存在;「群」與「個體」母題,也確實存在於他的信仰之中。他說:「我很害怕發洩。我會跟舞者說:你不要發瘋喔!你發瘋我也不會感動。」他的作品可個人,但絕不私人。他說參與此次的「漢字寓言」,讓他也體認到創作原來「也可以是個『社會態度』」,《讓》其實是「有關弱勢的」,這個字「在講出一種『需要』,像博愛座,你需要,我就給你。你很開心,這也是一種『給予』。」他一點也不在意我對他選這字的褒揚,反喃喃懷疑起自己的不足。而,《離》,原本是叫《蟬》的——「短暫夏季的死亡」,其中,經由隊形出現的黃衣人代表了蝗蟲六個生命週期中最具攻擊性的那個,「像我們的社會不也一樣?那些抗議的計程車……」。而經由排列組合「掉」出來的幾人中「夾帶」的白衣人,則又是蝗蟲出生和死亡時的顏色,「人也是如此」。他喜歡讀「什麼是…?」這樣的書,例如「什麼是『詩』?」「什麼是『孤獨』?」「什麼是『憂鬱症』?」不喜歡虛構的小說,但也讀梭羅和托爾斯泰。或許正是這樣關於社群的敏感度,讓他對舞壇的發展、同樣年輕人的提攜,都有著使命感。不只一次,他用「『陪』他的舞者一起『成長』」這樣的字眼。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確實在意這些或學院裡仍在學的年輕學子是否能從和他一起發展作品中學習到什麼?或他合作過的舞者,人生、創作的方向要往哪裡去?
周書毅「是發現創作才想要繼續跳舞的」,自認從來沒年輕過的他,創作概念性極強,視覺性也訓練有素,視覺方面的經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如《000000》裡首見、《離》裡半截的「未離場」的人,《1875》、《讓》的開場氣勢,以及《1875》、《離》、《城市》壯觀的群體場面,動靜錯落虛實真假,已到了筆隨意走的地步,歸只歸在他還有沒有那個「誠」留下?年尾,最後一檔他為組合語言「日光玉」跳的《微笑》,他以他節奏有致的身體(again,又是把臉埋在道具球的後面),將這齣楊桂娟的抽象寓言敘述得好比一篇可以細細理解的抒情文……,即便幾個「揪」橡皮球、和頭在它之上彈跳的動作都充滿了他典型的silliness和bitter戲謔。今年他將有赴紐約研習三、四個月的機會,或再遠行歐洲。不論日後他何時返回、或返回否,他創作的腳步早已展開跨界,發表的空間也已轉向非傳統的舞蹈場域,我相信,那都將是下一階段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