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與歷史之間,本來就有相當深刻的關係。早期希臘悲劇,都是在在舞台上演出城邦歷史,讓雅典公民得以接近歷史現場。義大利歷史哲學家克羅奇(B. Croce)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羅伯.威爾森強烈個人風格的前衛劇場,我們有了探索歷史的另一種角度。《鄭和1433》這齣戲,本身就是一趟探索內在記憶的自由航行,威爾森是船長,而他邀我們與他同行。
客觀的是那種斷裂了的景象,主觀的是其中那種光明——很孤單——它照亮了生命。
——薩伊德《論晚期風格》
還記得二○○九年二月的一次餐敘上(那時正在緊鑼密鼓地排練《歐蘭朵》),羅伯.威爾森第一次跟我們提到歐涅.柯曼(Ornette Coleman)。這位和他一樣同是來自德州的爵士樂手,六○年代在紐約闖蕩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喝醉後跑到威爾森的閣樓找他,並隨手拿起地板上的一支玩具小喇叭吹了起來。「那是我聽過最美的音樂!」威爾森如此強調,他還透露他一直想跟這位以開創「自由爵士」(Free Jazz)而名留爵士史的前衛大師合作的想法。後來我發現,威爾森就利用《鄭和1433》的機會,實現了他和老朋友一同打拼的夢想。這證明了我長期以來的想法,羅伯.威爾森是個很念舊的人。
充滿夢境色彩,透顯早期風格
二○○九年十月中旬的《鄭和1433》整排上,我一面看著排練場上一幕幕發生的夢幻般景象,一面在我的筆記上做速記。忽然間,我看到一幕慢動作,我立刻在筆記上寫上:「畫家的簽名」。有些畫家經常在不同畫作中出現類似的同一圖案,通常我們可以將這種圖案或符號視為畫家的簽名。像手塚治虫的漫畫裡常出現的烏鴉,可能是比較容易理解的例子。在《鄭和1433》中,看我到了一個人拿著一把刀,慢慢地往一個小孩子接近,而且將刀刺向這個小孩。「這是《聾人一瞥》啊!」,我在內心驚呼。對我來說,就是這個意象,提醒了我《鄭和1433》在許多特質上,都有羅伯.威爾森早期作品的特色。
首先,這齣戲非常具有超現實主義色彩,許多場景都有夢境般的風格,甚至第二幕第四景就直接命名為〈夢境〉。在整排結束之後,威爾森很大方地向現場來看整排的朋友與策展人,說明〈夢境〉中一些意象的靈感來源,並把參考的作品列印出來,放在黑膠地板上給大家看。這是澳洲攝影師Robert Parke Harrison的作品,這位後現代攝影師結合攝影與繪畫的跨界風格,讓他的The Architect's Brother獲得《紐約時報》評選為二○○○年最佳攝影書。威爾森擺在表演三十六房地板上的圖片,都是出自此書。
羅伯.威爾森的作品本身就是建築與劇場的跨界,繪畫與劇場的跨界,甚至是攝影與劇場的跨界。他很多的燈光打法,其實更接近攝影沙龍裡的打光。知道這一點,就能理解為何他的作品拍成照片特別好看。因為它們本來就是從攝影角度出發的作品。再者,不少威爾森的重要作品,創作靈感都是來自一張照片,像《給維多利亞女王的信》(1974)、《沙灘上的愛因斯坦》(1976)與《死亡、毀滅與底特律》(1979),都是知名的例子。
帶著神秘感的場景,早期作品的再成熟化現象
早期的羅伯.威爾森作品非常巴洛克,一點都不極簡。複雜的意象景觀,各種動物造型,巨大的道具,加上緩慢的動作編排與舞蹈化的劇場感,都成了識別他早期風格的線索。羅伯.威爾森的早期作品,還有一個特色,就是經常給觀眾帶來一種神秘感。這也是我在《鄭和1433》的整排中,所強烈感受到的經驗。我說不出來眼前的世界到底是什麼,但是舞台發生的一切,不斷地吸引著我的目光。不過那個當下,我的心是放空的,而且是很舒服的放空。這讓我回憶起讀高中時,很喜歡去花蓮海邊看海的經驗。你看著波濤一波波地往岸上打,眼光離不開白花花的海浪,心卻已經漂向遠方的藍天。
對《鄭和1433》具有早期風格的觀察,讓我想到已逝的文化評論家薩伊德(Edward W. Said)在《論晚期風格》一書中提到的現象。我們別忘了,出生於一九四一年的羅伯.威爾森已經年屆七十,即使他還是十分活躍,但不能否認的,他的確是進入了創作的晚期階段。而且,我覺得《鄭和1433》了呈現了一種早期作品的再成熟化現象。照薩伊德的說法是:「這些作品與其說多半洋溢著一種聰明的順從精神,不如說洋溢著一種復甦了的,幾乎是年輕人的活力,它證明了一種對藝術創造和力量的尊崇。」只是,晚期風格不只代表了美學上的圓熟,它還充滿了複雜的矛盾,並刻意這些矛盾保留在作品中,如同薩伊德強調的:「它包含了一種不和諧的、不安寧的張力。」
在想像的大海乘風破浪,為觀眾獻上各領域的藝術奇珍
《鄭和1433》以說書人搭配演員動作方式,給了觀眾很大的冥想空間。雖然以鄭和最後一次下西洋的那一年為主題,飾演說書人的唐美雲也告訴我們不少鄭和的故事或歷史事蹟。不過,《鄭和1433》有很多場景都是處在回憶當中。威爾森以舞台中間隔著一大片百葉窗的手法,達到這種追憶過往所暗示的朦朧感受。這是在他在台北下榻旅館的房間裡看到的視覺效果。「就在我的廚房邊,真的很漂亮,不信我可以帶你們去看。」威爾森這樣對大家說。
可是威爾森回憶中的爵士樂,卻搭配了歌仔戲的唱腔。我一面驚訝著威爾森的大膽,一面驚艷於現場聽到的搭配是如此調和。我馬上意識到,這兩種音樂都是受壓迫著的音樂,出現的時間都差不多,都在二十世紀初。而且歌仔戲與爵士樂都還不完整,還有發展可能性,經得起各種實驗,也不會惱怒觀眾(歌仔戲可以有胡撇仔戲,我沒辦法想像京戲或崑曲可以忍受這種離經叛道)。
《鄭和1433》並不只是在說歷史上的偉大冒險,對我來說,這齣戲更像是在想像的大海中乘風破浪,在各種藝術領域進行的一趟旅程。在這趟旅程中,我們看到各種混雜的聽覺與視覺景觀,有著羅伯.威爾森的回憶、優人神鼓的鼓樂、爵士樂、歌仔戲、巨人、驢子、長頸鹿、李白詩、胡適詩、宋澤萊詩、甚至可能有美國國歌等,威爾森在劇場舞台上,為觀眾獻上他在跨越各種藝術領域時所發現的奇珍異獸。
歷史與回憶,打造劇場的海洋
我又在筆記本上寫下「皮影戲」。因為優人神鼓的演員類似偶戲的生硬動作,帶來一種距離的陌生感。這種陌生又讓我有一種歷史感。我想這或許是個不錯的表演策略,因為皮影戲在當年的中國南方與東南亞都相當盛行。如果現代流行電影,一四三三年的庶民娛樂,就是皮影戲了。不過,我還在筆記本上加上「歷史的暴力」這幾個字。相對於鄭和在歷史洪流中前進的形象,這位太監的私人生活,則受到相當多的犧牲與限制。這也是皮影戲的操弄感,給我帶來對歷史力量的聯想。所以,我感受到《鄭和1433》有一種強烈的孤獨感,黃誌群飾演的鄭和,經常陷在回憶中。這也是威爾森的心境吧!總是想到老朋友(本劇另一位重要音樂家,是《沙灘上的愛因斯坦》時就一同合作過的傳奇薩克斯風手Richard Landry)。
從《西班牙國王》開始,羅伯.威爾森早期作品(如《史達林的生平與時代》、《給維多利亞女王的信》或《沙灘上的愛因斯坦》),甚至到一九八○年代中期(如《南北戰爭》),他都很喜歡以歷史人物或歷史當作題材。只是這些作品,並非是以歷史寫實作為目標,而是給觀眾帶來了一種歷史感的機制,那就是追憶的力量與漫長的時間感。在《鄭和1433》羅伯.威爾森透過他強烈的個人導演風格,將劇場改造的一個回憶的空間,讓我們在恍惚的狀態下接近了歷史的時代精神(Geist)。
劇場與歷史之間,本來就有相當深刻的關係。早期希臘悲劇,都是在在舞台上演出城邦歷史,讓雅典公民得以接近歷史現場。義大利歷史哲學家克羅奇(B. Croce)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羅伯.威爾森強烈個人風格的前衛劇場,我們有了探索歷史的另一種角度。《鄭和1433》這齣戲,本身就是一趟探索內在記憶的自由航行,威爾森是船長,而他邀我們與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