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八月溽暑,台北藝術大學舞蹈教室中,年輕舞者們正專注地觀看排練場中新的動作示範,同時等待從歐洲邀請來的重建指導Jeanette Vondersaar老師與編排助理Didier Merle老師給予指示。這群跨越舞蹈研究所及大學部不同年級所甄選而來的舞者,正與外國老師進行每週一到週六從早上暖身到下午排練,一個多月密集的重建排練,為《綠桌》首度在亞洲學校的重建演出進行準備。
歷經一年多的籌備,台北藝術大學舞蹈學院於今年九月四、五日於台灣舞台上重建國際經典舞作《綠桌》,並將在十二月十六到十九日的年度公演中進行二度上演。然而,對於正學習邁向專業舞蹈生涯的舞蹈系所學生來說,從上學期的舞者甄選,八月密集排練,與九月初正式登台的過程中,對於《綠桌》這個著名舞作,有著更全然不同的感受、記憶,與對專業態度的體認。
效率、精準與細心體貼的指導傳承
在緊湊的重建時程中,Jeanette老師、Didier老師及北藝大的排練指導Adam Toth老師,有計畫地運用有限的時間,以相當有效率的方式完成排練工作。每天早上兩位重建指導老師一同工作,按照拉邦舞譜、筆記,以及自己的身體記憶,將每天下午要敎授的動作整理出來。全程重建排練完全仰賴老師教學示範及少部分的圖片與路線圖,並未讓舞者觀看影像。下午的排練時段通常從全部舞者開始,分段練習不同角色與片段,而五點以後的時間則完全留給舞作中的要角「死神」,特別訓練其獨舞動作。重建的順序是從特殊角色的獨舞,雙人舞,或三人舞開始,進一步推展到較大規模的群舞,如〈戰爭〉及〈妓院〉等幕次。接著才將貫穿全舞的「死神」角色置放進來,待第二幕至第七幕都排練完畢,才回頭排練最為人熟知的第一幕與第八幕〈黑衣紳士〉。最後,全部幕次依序整排,加上擊發空包彈和快速換裝的練習,才讓被重建指導精雕細琢的年輕舞者們,將經典舞作完整呈現在舞台上。
學生舞者與重建指導老師的直接接觸與互動,提供他們更為貼身的觀察與學習機會。如Jeanette老師曾經演出過「女游擊隊員」此一角色,在教導於山頂向遠方示警鼓舞應戰的獨舞時,也將其詮釋的熱情與表演經驗一併傳承給舞者們。Didier老師在群舞片段的練習中,細心觀察調整每一個舞者的動作,並在暖身課中加強古典芭蕾的身體基礎訓練,讓每一位舞者都能在身體能力技巧上精進。對於這些年輕舞者們,重建指導老師不斷地給予挑戰、機會及貼心的鼓勵。
表現與接受:舞者專業態度的試煉
《綠桌》的選角十分重要,所以競爭也相當激烈,在排練中舞者要隨時準備上場練習不同動作,並在超越年級與經驗的選角與換角迅速轉變中,做好自我心理調適。一個角色可能剛開始由一群舞者練習,下一次就剩下被挑選的五位或三位舞者繼續,但在旁邊準備觀看的其他舞者,也隨時可能再被挑選嘗試其他動作。選角過程從預期中的只有第一天甄選,一直延續至排練第二週時,同一個角色仍然還有三到五位的舞者同時練習。排練老師在有限時間中只能對其中一位舞者進行糾正,而其他舞者便要能同時吸收老師給的指導,因即使到了總彩排,仍然隨時有角色的異動與調整。因此,學生不僅要懂得適時表現,同時也要學習如何從觀摩與自我練習中成長,展現舞者應有的專業態度。
「死神」的選角為《綠桌》能否順利重建登台的最大關鍵。從外國老師的觀點來看,台灣男舞者的體格都較為瘦小,他們預期中的「死神」舞者應該高壯有力,能有震懾全場的肢體與表演氣勢。所以老師們一邊讓幾個男舞者練習動作,同時仍在舞蹈系館尋找或半路攔截身材高大的男舞者。後來逐漸確定由不在原先「死神」舞者名單中的黃立捷及持續練習的舞者洪康捷擔負重任,持續加強細部動作的雕琢與磨練,眼見「死神」角色動作開始成形,重建指導才放下心來,Jeanette曾說過,「如果沒有好的「死神」,《綠桌》便無法演出」,由此可知「死神」一角的重要性。
動作風格與肢體詮釋
排練過程中,Jeanette希望舞者精準呈現每個動作的細節,如質地、空間與方向等,她運用不同的意象、描述和舉例,試圖讓學生舞者們了解體會科特.尤斯對不同角色的編排設計,並提供非常詳細的指導與調整。而對於年輕舞者來說,即使在舞蹈歷史課程中了解到《綠桌》的舞作特點,但經由親身表現揣摩舞蹈動作,方能深入體現其動作風格與意涵。從重建指導分享的自身體會及對舞者的要求中,不難發現拉邦動作理論體系如何在《綠桌》中被實驗與實踐。
例如,「死神」出場獨舞的招牌動作,為雙手平伸如刀掌,從身體右上方斜劈到左下方,在外國老師的細部動作雕琢中,舞者有時被要求手拿紙盤練習,以利斜度的精準正確,此為由歐洲原本死神形象中的手執長柄鐮刀所抽象化,並呈現出拉邦優動學中直接、僵硬、沉重的動作質感。死神由遠處地底隱隱浮出的形象與循環不息的力量,從舞台正上方向下移動,更給予觀眾一種由「死神」主掌整個空間的威脅感。這套看似簡單重複的動作,實則處處都需用力控制於固定位置路線,往往一小時的特別練習,讓男舞者氣力耗盡,手腳如千斤重。
相對於「死神」的動作,「奸商」的特徵是如蛇一般的滑溜奸詐,因此他的動作型態也是永遠彎曲著或偏斜著身體,以扭曲的路徑移動,而呈現出不直接、彈性、輕巧的動作質地。Jeanette強調這個角色的手指頭與腳趾頭身前身後彷彿都長滿了眼睛,一直持續窺探別人以籌謀得利的感覺。在與「死神」對抗的段落中,同樣以傾斜肢幹、滾動及弧線的手臂攻擊路徑等,呈現其靈巧閃躲卻懦弱如鼠的逃竄方式。
許多看似芭蕾的舞步,實則被抽象化的象徵性舞蹈動作。如在〈戰鬥〉的段落中,士兵們雙腳墊立於芭蕾第二位置,膝蓋半彎,雙腳細碎快速的交替在地板上移動,此動作便是由雙腳呈現機關槍答答答地不停發射的情景。在〈戰後〉一幕,所有死去的亡魂環繞死神時所使用的步伐,被Jeanette老師稱為「時鐘步」,以兩個較大步伐,搭配上第一位置原地踮立雙腳同時細碎互換重心的方式轉半圈。此步伐讓身體似齒輪般的自轉與公轉,不僅僅呈現出鬼魂的僵硬無生命感,似乎也暗示著時間無止境地流逝與凝結,永恆的死亡。
國際級機會,讓年輕舞者成長
此次《綠桌》國際經典舞作重建計畫,讓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增加跨國交流的製作經驗,而在重建排練中,舞者與排練指導老師直接的互動溝通,嘗試了解、表達與確認彼此想法的過程,也讓這群年輕舞者們在類似國際專業舞蹈工作的環境中,重新檢視自己的舞蹈學習經驗並且迅速成長。科特.尤斯的《綠桌》述說著戰爭的死亡之舞,而北藝大的《綠桌》重建,則同時投射出年輕舞者誠懇的新生力量。
文字|張思菁 加州大學河濱校區舞蹈研究所博士班候選人、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