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被外界看好的新生代京劇接班人,主工老生的盛鑑,卻是在兜了一大圈後,才更確立自己想演出傳統京劇的方向。這幾年來他參與了不少跨界演出,從現代戲劇、舞蹈到電影,但在中國知名京梆演員裴艷玲的教導下,盛鑑懂得了欣賞傳統的真美,也對傳統梨園訓練對自己演員功力的深厚扎根找回信心。但他也說:「現在的我,想做很多事,演電影、電視,甚至有興趣的現代劇場,也願意接。我想把自己放大一些,告訴自己:我是一個演員,不是某一種演員。」
國光劇團《京劇—奇冤報.八仙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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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社教館城市舞台
INFO 02-29383567
人物小檔案
- 台灣國光劇藝實驗學校(現國立台灣戲曲學院木柵校區)第3期科班出身,臺灣藝術大學戲劇學系中國戲劇組畢業。
- 工生行,師承張鳴福、胡少安、周正榮、葉蓬、裴艷玲、馬少良等先生。
- 京劇重要演出作品:國光劇團《閻羅夢》、《狐仙故事》、《百年戲樓》、《神算記》、《王有道休妻》等;當代傳奇劇場《慾望城國》、《等待果陀》、《暴風雨》等。現代劇場作品:《非常林奕華之水滸傳》、《麥可傑克森》、《螞蟻洞中的原型記號》等。舞蹈作品:《再現東風》。
- 近期參與電影演出:徐克《龍門飛甲》。
厚底靴與溜冰鞋。盛鑑是如此記憶當年國光與舞蹈空間的初次合作。「一開始,我們兩方各自編了一套律動互學。他們穿著厚底靴,跳我編的舞;我則穿著溜冰鞋,嘗試現代舞。做著做著,他們說我抓到他們的感覺了,但他們卻一直抓不到我的感覺。」於是他開始思考,是什麼原因,使戲曲演員能以更快速度仿傚並掌握住現代肢體,「然後我忽然明白了,是傳統的力量。」
近一米八的身高,稜角分明的輪廓、介於英氣與秀氣間的五官,卅八歲的盛鑑,談起話,斯文儒雅中,還是有種孩子氣的天真與不羈。他穿顏色鮮艷的潮流服裝拍宣傳照、他聽流行天王麥可.傑克森長大,他甚至對百貨專櫃的所有保養品牌深有研究。若與他在私下場合初識,很難相信他就是《戰太平》中鬍長及腹的武老生。
「我其實比較想演傳統戲。」
近幾年來,盛鑑的「外務」很多。除了早期舞作《再現東風》,他先後於小劇場演出《螞蟻洞中的原型記號》、《麥可傑克森》,和商業色彩濃重的《非常林奕華之水滸傳》、《當岳母刺字時…媳婦是不贊成的》。電視劇「那一年鳳凰花開時」去年剛結束,受徐克點名的電影新作《龍門飛甲》又旋即上映。
回到團內,國光近年的招牌新編戲《狐仙故事》、《百年戲樓》裡,盛鑑拿下髯口,擦上妝粉,少了黑白分明的性別界線、多了曖昧不明的陰柔,儼然又是一條為他量身打造的全新戲路,為他招來更多注視目光。
「我其實比較想演傳統戲。」然而他這麼說,「外界看到新戲裡的盛鑑,可能是光鮮亮麗、演技很好的,但對我而言,這些好,都來自傳統為我打下的良好底子。」為增加說服力,盛鑑還舉了一個很有畫面的例子:「我洗澡時,在浴室裡一個人順口唱來的都是傳統段子。」
很多人不知道,盛鑑很懂品茶,也時常選購營養食品,旅行時連被子枕頭都要帶去,平時可以整天足不出戶看小說電影。這樣「老派」的生活習慣,也許從盛鑑九歲進入劇校,被老師指定了「老生」行當,當場因為「角色不酷」而淚如雨下的那年,就隱約開始發展了。
幼年在板橋的眷村長大,盛鑑是個好動的台北小孩,被家人連哄帶騙地送進小陸光劇校,過著成天挨學長打的生活。由於個性好強,盛鑑拚了命練功,國二時,已經成為主角,由學長姊為他傍戲。
一九九三年,離開了劇校的盛鑑,白天在三軍劇隊演出,晚上在國立藝專上課,前後花了三年。一九九五年,盛鑑正式進入國光,列五等,開始長達十年的職業劇團生活。
「徒兒啊,你就去吧!」
少年時期的盛鑑,對傳統的熱情自然並非始終如一。加入國光後,前期他持續努力練功,終於熬出了頭,得以飾演一些關鍵角色。來到中後期,受環境影響,他開始稟信「新」就是「對」。直至二○○四年暫離國光,盛鑑在心態上早已與傳統戲漸行漸遠。
「還好老天爺總會在某些關鍵時刻讓人懸崖勒馬。」盛鑑說,「就是這個時候,祂讓我遇見了裴艷玲老師。」
二○○六年,盛鑑獲亞洲文化協會獎助,前往北京隨同裴艷玲近身學習,從此改變了他一生。這位盛鑑表演路上的貴人,在兩年的時間內,不止教他練會了老生的正工調(百年前當家老生的基礎資格),也在根本觀念上,給盛鑑上了一次震撼教育。
究竟是什麼樣的衝擊?「舉個簡單的例子吧,以前我們都覺得愈大聲、愈嘹亮、愈高亢愈好,要讓最後一排都可以清楚聽見。」但追溯歷史,這習慣是來自百年前,戲班跑碼頭、天天在大外台唱戲所致。「當時那是為了生存而唱,必須用力,談不上質感這件事情。可是現在進了劇場,觀眾都聽得見。新的問題應該是:怎樣把音質修好?」
「裴老師曾問我說:『你們是唱戲,還是叫戲?』」盛鑑笑說,當下他愣了,從小到大給教育的單一價值觀念,忽然間,像是有層薄紗被掀開了。
「的確,要比嗓子,跟秦腔比呀,沒人比得過它的。京劇會成為所有地方戲種中首屈一指的表演藝術,不是因為它跟人家去比胸口碎大石。我把聲音放得更漂亮,更恰到位置,這才叫功力。真人就要不露相才厲害,全都露了那還美在哪裡呢?這是中國人的寫意美。」
從此之後,盛鑑懂得了欣賞傳統的真美,「當然,台灣現在的環境很難,沒有空間讓我永遠只演傳統戲。我只能說,修行在個人。」
前陣子,北京大學戲劇研究所所長林兆華邀請裴艷玲去講戲,剛好也在北京的盛鑑得知消息,立刻跑去聽。「她知道我在,講到一半,開口對所有觀眾說,我有幾個徒兒,面臨現在困難的環境,有的改行了,有的跑影視了,我真想狠狠抽他兩棍子,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做法。」盛鑑說得微微動容,「最後她說:『徒兒啊,你就去吧!』我坐在台下,就哭了。」
「你應該回到能給你實踐機會的地方。」
盛鑑描述當年出走國光的心境是這樣:一個年輕人,在同一個環境待了近十年,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離開。「我同時也想,為什麼京劇會被困在某種狀態之下?」盛鑑說:「那時候談接班,一直在談,但人事環境都還不容許。所以我就想,與其如此,不如多去充實自己,準備好接班這件事。」
離開國光後的盛鑑,到了當代傳奇,結果當代也談接班。吳興國甚至曾對著媒體,公開地稱盛鑑為接班人。「但大家都有心,執行起來也都是難。製作人常會考量:盛鑑有市場嗎?但說真的,哪一個新人一開始就有市場?」
在當代傳奇的五年間,盛鑑跟隨裴艷玲學戲兩年,恍然深覺傳統的重要。然而,當時的當代並沒有做傳統戲的計畫。裴艷玲對他說,國光還是有唱傳統戲的機會,你應該回到能給你實踐機會的地方。
「因為這句話,我回國光了。我表達得很明白,這次回來,在哪演都不要緊,我想回去演傳統。」盛鑑說:「而且這一次,我不介意薪水等級,我只在意時間,因為我清楚現階段的自己還需在外闖蕩。」
人就是要往前進,學習如何當一個更高位置的人。盛鑑這麼說。但照現在職業劇團的機制,演員光是應付工作量已無法負荷,又缺少學傳統練功的時間。「演新戲,是掏東西出去,而不像傳統,是學東西進來。學如逆水行舟,如何調整好兩者比例,大概是制度面上要考慮的問題。」
至於十年來幾次與現代劇場的合作的經驗,盛鑑說:「是為了想證明自己學到的東西,能夠怎麼用、用在哪些地方,會不會被別人認可。」
演《傀儡馬克白》時,盛鑑一個月要排八齣戲,曾經累到第三、四節椎間盤突出,壓迫到神經。演《非常林奕華之水滸傳》,盛鑑覺得自己是「京劇界代表」,一開始成天嚴肅地板著臉,直到與劇組混熟後,才漸漸學會了京劇演員常缺少的「放鬆」。
莫比斯的《螞蟻洞中的原型記號》,則讓盛鑑把自己的人生和學戲的心得體認挖掘出來,由劇組和觀眾直接對他們提出質問。「這些是傳統沒有的形式。傳統通常是自己問自己,或是在戲後宵夜桌上開始高談闊論。很多問題是在那個場合發生。」
現代劇場理論既可輔佐盛鑑在表演上的方向,也讓他看到傳統的重要。「愈做西方的東西,我愈去反思,別人說我好,但是好在哪裡?」盛鑑說:「後來得到的結論是,因為我傳統好啊,就這麼簡單。很多西方戲劇大師,到最後也是回到類似中國人強調『寫意』的追求,才留下許多流方萬世的作品。這就是我們老祖宗的厲害。」
「我想當的,是京劇的接班人。」
經過幾次成功演出,近兩年,盛鑑的名字愈來愈響亮,也出現在愈來愈多處。很難不注意到,盛鑑在接戲的選擇上,似乎是有意地往商業靠攏。聊到首次參與電影拍攝的經驗,盛鑑給自己的理由是:「我想知道,商業和藝術怎樣能夠成功調配,而電影是最好的學習環境。無論傳統京劇、現代劇場,我認為都應往這方向做,才會做大。」
「假設我今天面對四個人,一個沒喝過茶、一個喝過茶、一個喝過兩天、一個喝了一輩子的茶,你一定要因人而異去選茶給他喝。一直給觀眾看新編戲,就像先給那個不喝茶的人喝甜甜的茶。但若只喝這種茶,他永遠不會知道三千二一斤的茶,真正味道好在哪裡。」
盛鑑說,京劇要生存,新編戲是路之一,但不是唯一。「老傳統和商業的成功結合,歌劇可以、芭蕾舞可以,京劇為什麼不行?我認為只是做法的問題而已。京劇需要一些有知名度的人來幫助,我現在就是朝著這個方向走,希望能獲得理解。」
至於外界所封的「小吳興國」稱號,盛鑑說,所有稱號、讚譽都是別人給的,身為一個演員,要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我想當的,是京劇的接班人,而不是誰的接班人。」
「以前京劇演員演一場戲可以買一棟洋房,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金錢也向來不是我的重要考量。現在的我,想做很多事,演電影、電視,甚至有興趣的現代劇場,也願意接。我想把自己放大一些,告訴自己:我是一個演員,不是某一種演員。」
那麼,擔心京劇界後繼的未來嗎?二月一日出生的盛鑑,給了個十分水瓶座的答案:從自己做起,順其自然即可。他說,世界萬物都是這樣,有緣就該存在,無緣就會消失。「假若現代戲劇的發展,有一日真的導致京劇消失了,這代表已經沒有任何人想要唱戲。但反過來看,只要還有一個人在做,京劇就不會消失。」而在厚底靴與溜冰鞋之間,盛鑑早已選定心之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