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泰好比佛洛依德,讓人跌入像夢境一般邏輯不連貫的意象裡,在直接引發生理反應的症候裡,挖掘埋藏在體內深處的那個真實的自我。可是,那個自我會不會正像不留人跡的商務旅館一樣,是個空的容器?
河床劇團《開房間戲劇節——入口》
7 / 13 台北 八方美學商旅
旅店這行業久已有之,商務旅館卻是全球化時代的產物。兩者有何不同?大致上,傳統旅店比較個性化有人味,老闆通常不是出門買菜,就是待在櫃台後面;商務旅館則是去個性化的連鎖企業,從來只見穿著制服的服務生,而不知老闆是誰。這點很重要:正因為不用管誰是誰,也就不用管自己是誰,不用管老公老婆老爸老媽老闆所認為的你是誰,人便得到真正的放鬆。商務旅館就像在緊密複雜的人際關係中劃開一道縫隙,穿過縫隙,人就覺得暫時找回了「真實」的自我。問題是,這道縫隙究竟是自我的入口,還是出口?郭文泰篤定地回答,《入口》。
俄羅斯娃娃式的房間 一間間通往體內
一開始,一位穿著老式洋裝的女子領我走到207號房,打開門,眼前出現一條樓梯,向上爬到盡頭有一扇更小的門,一個「入口的入口」。再打開門,一個更小的女人堵在更小的房間門口,手上拿著繪圖本要我看,彷彿對著我豎起一面鏡子,因為本子上寫著:「我想進去你 且留在裡面」。意思是說,我不是來看戲的,而是戲要來看我了。
戲要我看的、我感覺的我,是我的身體。首先是在樓梯上的那個低矮的密室裡,我和那位嬌小的女人對坐,一邊看著她從耳邊、腳趾縫、鼻孔和內褲裡摳出甘唄熊軟糖吃掉,一邊擔心她會怎麼看我看到她掀起裙子的眼神。接著,她從我身後摸出一顆軟糖給我,然後把嘴巴裡嚼爛的軟糖吐進一根透明的管子裡,並邀請我也一起把自己嘴裡的吐進去;突然密室的地板掀開,下面是另一個女人,嘴巴含著那根軟管,混合著口水的軟糖碎渣就像一條色彩鮮豔的河流,緩緩流入她的口中。這一幕既美麗又噁心,但是噁心,代表我感覺戲正流經我的食道。
可以說,郭文泰打開的這間房,就像是俄羅斯娃娃,大房間裡包著一個個小房間,每個房間都通往身體裡面。於是最後一幕,我來到一個地板積水的浴室,浴缸裡站著一個肥胖巨大的男人,身上沾滿血紅的義大利麵醬和麵條。濃重的腥味撲鼻而來,這時走出一個手拿尖刀的女子,把男人身上的麵醬和麵條刮下來吃掉。我當然也感覺彷彿皮膚被刀尖刺痛,並且覺得這下子戲走到了我的胃。
在商務旅館裡 找自己?
正當整齣戲在我的胃裡翻騰之際,我不得不承認導演沒錯:商務旅館的確是一個入口,走進去,人就解除了防備,因為他甚至沒有家人需要防備,沒有家需要回,他回到的是自己;於是「開房間戲劇節」趁虛而入,先是讓觀眾一個個露出原形,將劇場裡複數的觀眾刪減為商旅中的獨自一人,然後郭文泰既溫柔又暴力地,要這個好不容易獨處的人靜下來感受自己,感受演員逼近時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感受在耳邊說話的氣音放鬆了自己的神經,感受燈泡移到眼前時自己的瞳孔收縮。但是,這樣說起來難道不會怪怪的嗎——進入旅館這樣一個商業空間,可以讓人找回自己的身體和真實的自己?
回到開頭提的問題:如果商務旅館不是入口,而是一個可以讓人在出國出差之餘出軌的出口呢?商務旅館那種去個性化、規格化的空間設計,是為了讓人回歸自我,還是從自我逃走?反過來說,當人只有在彷彿真空狀態的艙房裡才有歸屬感,自我的內容產生了什麼樣的質變?郭文泰好比佛洛依德,讓人跌入像夢境一般邏輯不連貫的意象裡,在直接引發生理反應的症候裡,挖掘埋藏在體內深處的那個真實的自我。可是,那個自我會不會正像不留人跡的商務旅館一樣,是個空的容器?
就像我很喜歡的一個浴室場景裡的設定:女人用白色毛巾包著一個什麼東西拿到我面前,撥開一看,是手機,來電顯示郭亮廷,我打電話給我自己。我想至少有那麼零點幾秒感到自我分裂,也就是說,我感覺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我的解體,感覺我只不過是被浴室、場景、手機、甚至名字這些不同的容器裝載而已。這是很寶貴的一刻,因為它讓我開始想,究竟是什麼容器塑造了什麼樣的我。因為它不再讓我只想到我,而是從我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