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尾,舞者舉著一塊塊不規則的鏡子,讓觀眾透過鏡子看見自己在現場被切割成碎片的樣子,於是舞蹈的主題從歷史和時間,轉換為現場和空間。我們知道,整支舞蹈皆因中山堂光復廳這處空間而起,所以談論空間不但沒有離題,反而是回歸正題,不過未免也回得太晚了。
周先生與舞者們《重演——在記得以前》
6/9 台北 中山堂光復廳
時間那麼厚重地沉澱在中山堂光復廳裡。一個日本殖民時代的歐風宴會大廳,說怪不怪,留下了一個戒嚴時期的名字:光復。今天還有誰會說「光復」啊?「光復」是一個死語,跟著語言一起死去的恐怕就是語言承載的歷史記憶。無怪乎,周書毅與舞者們試圖展開舞蹈和建築的對話,對話裡卻盡是時間的話題。
一次談三種時間 力量被分散
如果我的理解沒錯,《重演》裡至少談了三種時間。在通往二樓迴廊的兩排大樓梯中央,舞者以跳繩開場,她邊跳邊緩緩轉身,有一瞬間她是對著被燈光打在牆上的兩個自己的影子在跳繩,然後三個彈跳的身影繼續轉動,舞者轉回正面朝向觀眾;這個開場像是在打通一條時光隧道,透過跳繩和轉身造成迴圈的意象堆疊,呼應我們進到這間宴會大廳時,那種恍如重回歷史的感受,所以談的是「歷史時間」。其中一段,舞者穿著皮草和豹紋高跟鞋出場,乍看她像是貴婦,突然她彎下身子如野獸一般以纖細的四肢行走,兇猛而又脆弱;人變回獸,這是倒轉的進化論,談的是「生物時間」。最後,河流的意象幾乎構成這支舞蹈的主視覺,例如舞者們在海潮聲中連綴成一道波浪,或是後來身著藍色禮服的女人像水流般不斷迴旋;大自然裡的流水和一去不復返的時間經常被拿來互相印證,這是典型「自然時間」的談法。
這些意象都堪稱精準地切中了各自的時間命題,可是我不明白,究竟編舞家是太天才還是太天真?時間已經是一個大哉問,他居然還一次談了三個!果然,有力的意象不是沒有,只是東拉西扯之下,力量不分散掉也難。
好比穿著紅色西裝的男人登場,跳著滑稽小丑的舞步,把鋪滿地板的紙一張一張撿起來,不知不覺,薄薄的紙張堆積成一大落他必須扛在肩上的重擔;或是另一段,他提著一把椅子加速衝刺,然後讓椅子跟他一起滑壘撞牆。椅子是用來休息的,這把椅子卻在加速毀滅,彷彿毀滅的不是椅子,而是放慢腳步的可能。諸如此類,紅色西裝、丑角、紙張、奔跑和椅子都是如此強烈的語彙,令人聯想到血腥、人民、檔案、加速前進的歷史和不得休息的我們,可是這些語彙似乎一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因為編舞家又岔題去談了生物的演化和大自然的流變。其實真要把自然什麼的扯進來也行,只要找得到彼此之間的辯證關係。譬如說,時間如河流,所以呢?流逝的時間究竟是撫慰了歷史的傷口,還是清洗了歷史的血跡?如果時間長河可以把歷史記憶淘洗得乾乾淨淨,正如同今天許多像中山堂一樣那麼老的老房老樹可以就這樣被都更掉,那我們現在在這裡做什麼?
多重時間之舞中 空間缺席了
結尾,舞者舉著一塊塊不規則的鏡子,讓觀眾透過鏡子看見自己在現場被切割成碎片的樣子,於是舞蹈的主題從歷史和時間,轉換為現場和空間。我們知道,整支舞蹈皆因中山堂光復廳這處空間而起,所以談論空間不但沒有離題,反而是回歸正題,不過未免也回得太晚了。這是另一點令人覺得遺憾的地方:編舞家好像太快地沉溺在光復廳所喚起的各種時間感裡,以至於太早就放棄去玩出更多有趣的空間感。的確,開場的跳繩讓我們看見了兩旁樓梯的大;舞者在二樓聽起來像踢正步、轉頭才看到她們在輕快地跳躍,這種聽覺和視覺發生錯位的片刻,也讓我們更專注地看見、聽見迴廊的深和廣。可是這些片刻只有一剎那,樓梯和長廊在整場演出裡幾乎只是畫面的一部分而已,也就是說,在多重時間的舞蹈中,空間是缺席的。
話說回來,為什麼這支舞叫《重演》?我自己找的解釋是,每一棟建築物本身就是一支舞,因為建築不只設計空間,也設計身體,身體的姿態、靜止和移動。重新發現空間,就是發現空間其實在跳舞。用身體的舞蹈重演空間的舞蹈,這是我最期待在《重演》裡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