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劇團再度造訪台灣,演出回望歷史的《未竟之業》,依然平地搭帳篷,帶來整座彈藥庫劇場。幕前舞台劇與電影交織紛呈,幕後的林林總總也不遑多讓——舞台如何搭建,劇場如何布置,演員如何工作……觀眾看到了演員上妝的風景,可還有許多看不見的用心,讓這篇文章來為你揭開陽光幕後的繽紛世界!
劇團運作近五十年,戲已巡演三百場,一切理當再熟練不過;然而觀眾入場時,導演仍一身藍灰白色系的布衣布褲,腳踩黑色布鞋,在前廳巡視接待、親力親為。她不時輪流關心每一組的現場進度,看到老人與孩童便提醒著要建議好位置,即便協助選位的是與她工作超過十幾年的好夥伴。
她在帳篷內踱步,看著觀眾魚貫入場,甚至忍不住招呼入座。確認準備就緒,莫虛金走到台前宣布開場,堅持不用麥克風。開場完畢,她又回到台邊,三位穿著戲服的技術人員早已在那裡等著。導演和他們眼神交會,慎重地點了個頭,排頭的技術人員亦點頭回敬,再望向觀眾席最上方控台的燈光執行肯定地點了頭,然後領著夥伴走上前拉下白色紗幕。這來回的目光與點頭,雖不易為觀眾察覺,卻是一齣好戲上演前,拉開序幕的關鍵信號與信任。劇場的魔法,由技術人員的雙手點亮。
十五個貨櫃原裝進口彈藥庫劇場
陽光劇團在劇場空間上的用心,到了遙遠島國台灣仍不改其味,原裝進口自家結構零件,不因條件受限而省略任何細節,務求觀眾能全面感受。由於舞台與觀眾席均是以彈藥庫的規模設計,雖別具特色,但也因此受限,無法進入一般正規制式的劇院內演出,成了陽光劇團巡演的一大難題。
為了容納陽光作品的空間設計,巡演時的地點通常選在非劇院的大型建築物內,例如:工廠、體育館、展覽館等等。若是沒有適合場地,便如在台灣,廣場空地上搭建大帳篷。技術人員得平地起高樓,重要性可想而知。技術統籌Etienne和幾位重要的技術領班提早幾天抵達,巡演經驗豐富的他們,早早規劃工作分配與流程,和台灣的工作人員在短短三天內便將舞台與觀眾席的結構搭好。
來看戲的觀眾進入帳篷後,一定對疊成金字塔狀、整牆的陽光劇團木箱印象深刻。Etienne和台灣的幕後大哥們連著好幾日開著堆高機,一件件地將這些木箱、鋼架、木板、布景等等,從十五個飄洋過海的貨櫃裡取出來。而有些木箱一打開來,就地便組成了木工工廠區、布景修復區、推拿區、服裝間和食堂。最後,他將剩餘清空的木箱,一箱箱輝煌地疊好,作為風塵僕僕、旅行各地的劇團的門面。
裝台的記號辨識系統
一九八○年代末加入陽光劇團,Etienne的職責範圍頗大,同時身兼行政與技術。剛進陽光時,正值劇團準備資料數位化,他一手創建技術資料的數位建檔和官方網站,同時因應巡迴時與各國溝通的需求,以及服務觀眾的資訊與教育功能。他回憶,當時為了創作《河堤上的鼓手》,劇團成員前往亞洲國家尋找創作素材,紛紛帶回偶戲、文樂、鼓樂等傳統資料,加上過往陽光作品的跨文化特性,也累積許多世界各地的研究資產。於是網站便就此整理了圖書館式的資料庫,被他戲稱為陽光的「世界文化咖啡館」。
Etienne提到,由於每齣戲的人物進出場都以彈藥庫的場地為基準,每每巡演前,總要細心考量當地硬體條件。如何因應各種場地,又不致破壞原有動線和設計,便成了舞台圖繪製上的一大課題。陽光的舞台設計向來以手工感為重,看來簡潔的空間,實則配置複雜;設計時就必須想到,如何能順暢地搭台、拆台、再搭台,既輕簡又牢固的功夫,以應付巡演時這不斷重複的過程。他們因而研發出拼字般的裝台技術,為每齣戲的舞台組件尋找適合的顏色、字母或數字,建立一套專屬的記號辨識系統,有如七巧板加連連看遊戲。
燭光映鮮花的前廳打理
接待觀眾的前廳也是空間設計的一部分。Etienne每隔兩日就到花市去選購漂亮怒放的花朵,妝點前廳。另一位劇團行政,西班牙老太太Maria,雖白髮小個卻精神飽滿,每天的雜事不少,時間一到就奔來前廳,東擦西擦、理花點燭,演出間吹熄蠟燭,中場和散場又為觀眾再度點亮,好比燭火天使。觀眾雖見不著她悉心照料前廳的勞動,她所做的卻是讓劇場溫暖的踏實工作。
莫虛金喜歡再三提點前台人員:「觀眾比總統還重要。」首演前她拉著幾個工作人員,來回調整充作吧台的木箱,眼睛瞄了許久,就是要箱箱直直對齊。即使是臨開場前的最後一刻,仍堅持處處完美才願見客,陽光團員應該也是如此練就如履薄冰又和善接待的本領。
對他們來說,前廳有如演出的前身,氛圍得與之緊緊相連,讓觀眾一進帳篷便踏入戲的想像世界。例如,《河堤上的鼓手》演出時,將前廳設計為木偶小劇場,配合此戲的美學形式。而《未竟之業》則是將台灣的帳篷搖身一變為彈藥庫的空間,塑造成劇中的小酒館氛圍,兩端的熱氣球正是凡爾納小說裡環遊世界的形象,這會兒來到了自由廣場駐足。
時空隧道與流動圖書館
十九世紀末的歐洲小酒館說來容易,但科技進步的當下,複製機械時代的古典可讓他們煞費苦心。無論是舞台上的燈具、走道旁的立燈或觀眾席上方的吊燈,都是技術人員自行焊鐵製作而成。而接待前廳上方,如雷諾瓦畫中吊掛的派對彩燈,更是台灣兩廳院的技術人員花了一整晚手工趕出。為求復古,電線材質、燈泡的顏色、形狀、甚至鎢絲都要符合電力時代之初的條件。
也許一般觀眾入場,心之所繫的是舞台上即將要發生的故事,然而陽光更冀盼的是為觀眾打造時空隧道。在來回遊盪之際,也能揣想當下現實的世界。通道的概念其實一直在前廳各處展現。書店區負責人Franck,也是劇團的資料蒐集師。每當巡演前,他便會和各出版社接洽,細心挑選相關領域的書籍。「雖然人們不見得懂法文,但這些封面和字眼還是能引起他們的好奇。」法文書在非法語國家總是賣不太出去,但Franck認為無妨,「這一攤比較像是我們的流動圖書館,是為了要給觀眾一些想法,讓他們有跡可循。戲的血肉就是從這些閱讀裡生出來的。」
演員的化妝儀式
另一座通道就是演員的化妝間。陽光的演員常被問,化妝著裝時被觀看,不覺得尷尬嗎?劇中扮演酒館老闆菲力的演員Eve答道:「一點都不,這正是為觀眾而作,也是我們的工作。觀眾提早來看我們準備,就像看著一場派對如何成形。」隔著一道白色蕾絲簾幕,觀眾和演員的距離如夢一般,看他們在棚子裡神色自若,大方展現後台人生。
陽光邀請觀眾參與演員轉變的時刻,看著他們從自身一筆一畫地成為即將上場的人物。不只是外表上改變了膚色、髮型,也改變了時空、狀態與神情。演員的化妝檯好比神秘的祭壇,擺放著各式幸運小物和角色參照的肖像。那些擺設介於演員和角色間,其中有演員自己的信仰,也有角色的時代需求。演員為自己的角色舉行不同的小儀式,挑一本書、一首詩、一具小雕像,或一瓶香水,只屬於這個角色的味道。漸漸地,在觀眾的注視下,他們在鏡子裡以角色的眼光來看這世界。
Eve覺得這是一個頗為刺激的時刻,她意識得到觀眾見證她的轉變,成為劇場魔法的參與者,「這段時間,觀眾不是旁觀者,而是陪伴演員、一起進入另一時空的旅行夥伴。」一九八七年入團的Eve,當初就是為陽光劇團這種「共同一起」的精神所吸引。劇團對不同國籍、文化背景的人打開大門,更向非法潛逃、需要政治庇護的人展開雙臂,不少團員便是因此留下,就此如大家庭般的一起工作、生活。
排練時的一天
當他們在彈藥庫排練時,劇團更像他們的家。每天早上八點聚集在劇團的廚房,邊吃早餐邊分享最近的消息、時事新聞等等,舉凡發生在周遭或遠處的事情皆可交流。接著,行政和技術部門會來提議今日進度,每一組別需要多少人做何種工作,演員就依自己的能力,或者刨木、縫紉,或者油漆、接電,當然也少不了教育推廣一項。
下午一直到晚上是排練發展時間,端視情況決定何時結束,快則晚飯前結束,但直到深夜卻是常態。排練開始時,大家會圍成一圈交換彼此對戲的想像,如同上午的技術工作,演員得自己提議需要多少人和他一起發展片段。到一天的尾聲時,每一組再輪流上場、互給意見,由導演統整。
有趣的是,音樂設計勒梅特從排練第一天,便在場邊不時給予節奏上的刺激。當演員來與他討論片段的音樂時,他要求的第一個關鍵字是「發生的時間」。同樣的情緒和情節,會因為早晨、中午、晚上等時段,產生完全不同的氛圍。而排練場旁,也會有成排的布料、服裝與道具,供演員現場即興創作使用。而服裝設計與製作,就以演員對角色的想像為出發,從歷史考據和穿脫剪裁上再加精進。
演員的自我督促與興趣專長
這兩者在排練時的參與對發展有極大幫助,一切都是一起成形。Eve也提到,演員在陽光必須時刻警醒自己,即使參與了排練與發展,也不見得能登台演出。「發展時,有些表演形式和角色會愈來愈明顯,有時不用導演說,明眼人也可瞧出誰能留在台上、適合演什麼角色。」Eve溫和地笑了笑,「這很刺激、很美妙,但也十分可怕。」然而沒有參與演出時,演員便要轉換身分、加入其他組別工作,一同完成製作,當一個劇場的勞動者仍讓Eve感到知足。
而演員在劇場之外的專長,有時也會意外成為一齣製作的得力幫手。例如這次《未竟之業》的舞台靈感,即是飾演帶領印地安人離島的大公的演員Serge所構圖。Serge喜歡研究電影歷史,對於舞台空間敏感,排練時很快就畫出適合的舞台設計圖。而扮演烏托邦社會主義分子的演員Vincent,則因休閒時喜歡在海上航行,精通帆船的繩結與拉桿結構,沒想到竟在這齣戲裡運用上了。他和同為陽光演員的妻子Dominique,一同設計舞台上船帆的索具和纜繩的懸吊配置。Eve說:「我們在舞台上就像水手,得拉這個綁那個,所以水手的繩結真是非常實用,快速漂亮又牢固。我也等著哪齣戲可以運用我的烹飪才能。」
不停的針線和手洗
在外地巡演時,上午的時間就留給團員到異國的城市探險。陽光的團員特別喜歡到大稻埕和後火車站一帶閒晃,常民小吃也極吸引他們,甚至入境隨俗求籤卜未來。Eve最愛到跳蚤市場和二手家具店閒逛,從生活的痕跡裡,尋找、想像故事。《未竟之業》中不少道具和服裝就是從跳蚤市場裡挖出來的。上百多件的戲服,讓台灣三個服裝管理妹妹早上九點就得上工,成了最早到帳篷裡工作的小幫手。除了交給機器洗加烘,為了不傷及部分的古董衣服,她們只能用不含化學原料的古早洗衣粉,每天親自手洗。連續兩星期,加上燙衣服,她們磨破的雙手,幾乎快抬不起來。
服裝組的工作極為龐大,眾多戲服得花上一整個白天細細整燙、歸位。有些動作戲較劇烈的演員戲服,一般會準備兩套備用。台上在演出,台後的服裝間裡,針線也沒停過,幾乎每天都有要修修補補的戲服。扮演電影導演的演員Maurice半打趣又極認真地說道,快換是演員最親密的知己,因為在一脫一換間,他熟知掌握了演員演出中的一切狀態,而服裝更是角色的皮膚與身體。觀眾席下方有一通道,供演員在演出中穿場,而那裡,也有服裝組抱著戲服來回奔走的身影。
演員整理舞台也是靜心
晚上七點的演出,陽光團員下午兩點半到帳篷集合,由莫虛金主持,所有人在觀眾席上開會。通常是在此時,討論前一晚的演出,互給筆記、交換意見,有時分享上午的旅行見聞。尤其這齣戲特別著重技術層面,許多複雜的小細節,到了第三百場都還是要再三確認,檢討為何要拿的道具不在正確的位置,拉繩索的時間點是否慢了半拍等等。
接著大家各自回到工作崗位,為晚上的演出做準備。不同於一般劇場由舞台人員整理場地,在陽光是由演員自行收拾。前一晚演完後,演員直接卸妝回飯店休息;第二天下午,才要將滿地「冰雪」凌亂的舞台整理乾淨。布景按照順序排好、道具回到開場之位靜靜等候,彷彿在整頓著一屋的家務,疊上一整落的白色被褥,就等晚上舉行派對時好興風作浪。即將要滿六十歲的Maurice也在擺放他劇中的書桌,並和其他年輕演員一同掃雪,就如劇中台詞:「這些雪可是值一大筆錢啊。」
對Maurice來說,這個整理舞台的過程,就已經是演員靜心、進入角色的前置過程。由於舞台是支持演員一整晚能量的神聖空間,而那些布景道具也和演員的表演生息與共,所以演員最需要好好對待這些物質的部分。看演員們拉著繩索,或跪在地上,將雪一把一把地捧起、收入袋裡,真頗有信徒虔誠的神韻。
每一晚都是新觀眾,每一齣戲都是新冒險
一直在為演員處理疼痛的物理治療師Marc,見舞台整理好,便跳上台帶領暖身。他恐怕是快換之外,最了解演員骨骼肌理的人。Marc會針對戲的表演形式,設計暖身動作和程序,並特別加強幾處容易受傷的部位。整整三週的巡演生活,考驗的不只是耐力和體力,也是一個六十幾人大團的運作規劃與默契。
巡演三年多,演員如何在每一晚都找回角色的力量和原創性。上場前五分鐘,演員之間還有一個重要的「meeting」幫助彼此,透過他們所扮演的角色,手握著手、交流眼神、互相提醒。每一晚他們面對的,都是新的觀眾。
台灣的巡演為這齣戲畫下句點,最後一場演完後,陽光劇團把熱氣球拉到舞台上,開了一場內部的秘密會議,對內宣布下一齣戲的創作想法。拆台後,來自廿九個國家的團員要各奔東西,有人回鄉、有人冒險,但心中都懷著新戲的概念,準備要在不同的角落醞釀。這為他們的熱氣球充足了遠行的能量。八個月後,他們將從世界各地奔回彈藥庫,打造另一艘破浪的大船。
後台探密
聽音辨戲的導演
正在秘密籌劃下一齣新戲的莫虛金,每場演出仍會坐鎮。演出時,她便在後台的個人書桌前,認真研讀資料;在約定的時間,拿著ipad和編劇西克蘇視訊開會。導演已能用聽對白的方式,判斷今晚的戲演得如何。默劇的片段,她便悄悄走到門邊,從洞裡瞧。
演員最愛物理治療師
許多演員都有舊疾或負傷,演出時一拉扯,就只能忍著痛楚。台灣忽冷忽熱的天氣常叫他們吃不消,物理治療師Marc是大家的最愛,每天例行工作完成,就得排隊去找他。Marc也很好學,東西方的推拿和穴道都很拿手,每次來台灣就買了一堆拔罐刮痧等用具。
愛發明樂器的音樂家
音樂家尚-賈克.勒梅特喜歡發明樂器出了名,他聽到聲音的第一反應,不是問這是什麼聲音,而是想用什麼方式可以做出這種聲音。這次來台灣,他去樂器行要了一堆壞掉的鼓、琵琶、古箏,得意洋洋地說要為下一齣戲做新樂器,是什麼得先賣關子。他看演員在暖身,一時手癢跑去配樂了。
規模整齊的流動服裝間
陽光出巡,未免萬一,所有材料都帶上了。幾個櫃子、籐藍打開,四台縫紉車一擺,儼然就是一處專業的服裝間。演員和服裝組每天都會在這小櫃前,試穿修補過的戲服,或是挑揀適合的布料與配件。即使出門在外,布料櫃也井然有序、煞有規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