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郎.汗又要來囉!這位在台灣備受舞迷歡迎,次次到訪都給予觀眾驚喜的舞蹈家,這次將帶來探問自身身分認同的鉅作Desh,以僅僅自己一人的台上演出,搭配葉錦添獨特的舞台設計,顯然又是一次觀賞的驚豔!而不斷追求自我超越的阿喀郎,也在訪談中透露他將不再自己上台跳舞,未來將朝向電影創作發展……
新舞風—阿喀郎.汗 Desh
9/20~21 19:30
9/22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INFO 02-27237953
阿喀郎.汗(Akram Khan)是新舞臺主辦的「新舞風」系列常客,今年九月將第六度來台灣演出,除了去年在國家劇院應許芳宜之邀,與她在「生身不息」節目中,共同表演了他的作品《靈知》(Gnosis)選粹之外,前面四次都是在新舞臺和台灣的觀眾見面。(註1)
他之所以屢屢受到全球舞迷的肯定,在於他不斷挑戰自我,開發跨國與跨領域的合作模式。從自己小時候因母親的關係,學習北印度伊斯蘭教的傳統卡達克(Kathak)舞出發,大學刻意接觸西方當代舞蹈,開發所謂的「當代卡達克」(Contemporary Kathak)。
他舞團的官網上,清楚將其作品分為兩個脈絡:「古典卡達克」和「當代創作」。前者有《靈知》(2009)——二○一○年新舞臺演出的原版是和日本太鼓樂手發展出的精采肢體表演,去年改由許芳宜接手巡演,呈現另一番風味。後者則包含他為舞團編的群舞,以及他分別和不同背景的藝術家合作的雙人舞系列。
追求突破的跨領域雙人舞
阿喀郎的「雙人舞三部曲」,首部是由他與摩洛哥裔的比利時舞者西迪.拉比.傑考伊(Sidi Larbi Cherkaoui)共同編演的《零度複數》Zero Degrees(2005)。台北觀眾○七年就有福現場觀賞到這場高水準的藝術家交手之作,其中由著名英國雕塑家安東尼.貢姆雷(Antony Gromley)將兩位舞蹈家身體翻鑄成的人檯,在台上也透過和舞者的互動,使得原本的雙人舞,瞬間變幻成豐富的四人舞。
隔年,阿喀郎和法國芭蕾名星席薇.姬蘭(Sylvie Guillem)合作《聖獸舞姬》Sacred Monsters(2006)。其實,舞名原意來自法國十九世紀比喻表演界的「天王天后」,正符合這兩位長期在各自東/西古典舞領域的地位。但長期在舞台上發光發亮之後,藝術家想要再度突破,挑戰自我,於是出現姬蘭邀請林懷民替她量身打造的一段跳tone的太極風格似獨舞,可見優秀的藝術家勇於嘗試與冒險,值得敬佩。
至於○八年和法國電影明星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合演的《尋 你我》In-I ,和《聖獸舞姬》一樣,台灣沒演過,筆者是在香港藝術節觀賞的。(註2)為了搭配畢諾許的專長,戲劇成分比前兩齣高。但以她非舞者的身分首次在台上表演舞蹈,兩人搭配細膩,默契十足。
群舞的精采風景
群舞部分,則包括○八年和中國中央芭蕾舞團合作的 《相聚》Bahok(源自孟加拉語:載體, carrier),以及他自己舞團的作品《垂直之路》Vertical Road (2010)。筆者恰巧分別在北京與紐約觀賞過這兩齣作品,前者當年特別甄選了八位不同國家的舞者參與演出,筆者看的巡迴版,還包含了台灣舞者吳承芳,身材高挑纖細,與這支舞的大量芭蕾語彙相當吻合。而倫敦奧運開幕典禮中總演導演丹尼.鮑伊(Danny Boyle)就是看了《垂直之路》這齣關於人類的脆弱與信仰的昇華之作,於是邀請阿喀郎參與奧運節目的創作與演出。其中阿喀郎舞團的核心舞者——來自台灣的林燕卿表現出色,後來在倫敦奧運時,也被賦予重要角色。
而這次帶來的作品Desh,雖然舞台上僅有他一人,但由葉錦添設計的舞台,規模之大,必須在國家戲劇院才能演。Desh在阿喀郎的母語孟加拉文裡,意指「家園」或「國家」。筆者兩年前在香港觀看時(當地譯為《源》),相當欣賞作品中對當今在全球化時代裡,身分認同等重要議題所展現的成熟度與完整性,因而提筆撰文,分享給更多舞迷。(註3)
在阿喀郎再度訪台之前,應《PAR表演藝術》雜誌之邀,與他再敘近期創作點滴。以下便是這次訪談的內容摘要:
Q:談談你的最新作品,因應今年斯特拉溫斯基《春之祭》百年的委託創作—— iTMOi(《在伊果的腦海裡》In the Mind of Igor 的縮寫),從宣傳短片看起來,和你以往的舞作相當不同。
A:它相當超寫實(surreal), 因為我是藉由斯特拉溫斯基的祭典題材加以發揮,因此內容本來就比較黑暗,非邏輯性。對觀眾比較難接受,很多人看完有些迷惘,不確定怎樣去解讀它。但這是我當初所預設的。算是我第一部這樣嘗試的作品。
不過我很高興新舞臺這次可以邀請我來國家劇院演Desh ,因為這是一齣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作品。
Q:的確,我在香港看過,很欣賞你在作品裡對重要議題的處理方式,以及你優秀團隊的驚人創意。透過Desh紀錄片的分享,更是佩服你們每一位的才華與投入。以葉錦添(Tim Yip)為例……
A:是啊,我簡直被他嚇壞了(flabbergasted)!開玩笑的說法啦!Tim 他人很好,創意如泉湧,不斷提供許多有趣的點子。有時,我必須請他慢慢來,暫停一下,先讓我處理完一個部分,但他會回答說:「好呀!但不妨再參考這另外十個可能的選擇!」
他真的是太驚人的藝術家了!看待作品,他會從多方思考——技術性、哲學性。他可以看到不同面向:精神層面的、哲學層面的、文學比喻的……從某方面來說,他和我合作過的另一位藝術家阿尼許.卡普(Anish Kapoor)(註4)很像,兩人都不畏懼。他們大膽發揮(think big),也勇於冒險。
Q:“Think Big”使我想起Desh的舞台上,比例巨大的白色椅子,你坐在上面,顯得非常渺小。
A:沒錯,那個點子來自《愛麗絲夢遊仙境》。因為Desh這部作品不僅關於我父親的故事,也相當程度和我的兒時記憶有關。例如,以一個四歲小孩而言,大人世界的種種設計, 對他們都相對非常巨大;像坐進車子裡,腳根本踩不到地等等。
Q:作品裡確實含有相當多孩童純真的觀點,其中的動畫運用也別具巧思。
A:很多靈感來自我們創作團隊一起去孟加拉的實地參訪。我們在當地遇見許多孩童……
Q:我讀了一篇葉錦添的短文〈Akram Khan 的倒影〉,分享你們去孟加拉旅行的感想。他提到拍攝了許多孩童面孔的照片……
A:他可以很委婉地完成這些事,不像西方社會一般認為這種近拍陌生人的舉止很不禮貌。或許因為在亞洲,人與人的個人空間界限與隱私觀念和西方很不同……他也不怕鞭策人。畢竟,對於任何藝術家,如果想要激發他/她,都必須先從人性著手;要從人的層面出發,才可以產生動人的作品。
Q:我覺得Desh之所以感人,也正因為你們探討了人性的深處,我很喜歡。
A:謝謝,那你這次會再來看嗎?我們做了些微調,層次更分明。
Q:當然!對了,你不是前陣子還受傷,停演了一段時間?
A:我那時肌腱撕裂,被迫停演六個月。我必須開刀才有可能繼續跳舞,所以我別無選擇。開刀後,乖乖復建,慢慢恢復。那段時期對我來說真的很難熬,是我生命中的重要轉折。
Q:提到人生中的重大事件,恭喜你最近升格當爸爸了!可否分享你們家裡的新成員所帶來的改變?
A:當我看到嬰兒臨盆的那一剎那,簡直是天大的奇蹟。面對這種創造(creation)—— 一個人生命的誕生時,一切都豁然,明瞭了。相較之下,我個人的藝術創作(creation)顯得微不足道。英文裡用B.C.(代表Before Christ)來作為基督教歷史的重要界限,對我個人而言,生命的轉變,B.C.應是Before Child生孩子前,以及有了孩子之後!
因此,現在我外出巡演等工作必須更謹慎選擇,儘量在倫敦創作,保留和家人共處的時間。畢竟,作為一名藝術家,本質上就比較「自私」,尤其在時間的運用上。現在,必須試著分享多一點我的時間給家人,在安排行程時多考量。
Q:我注意到你的舞團最近有要徵選舞者。請問你都依據什麼特質選人呢?
A:有時是為了特定創作計畫而找舞者,但基本上,除了紮實的舞蹈技巧,舞者本身也要很有趣 ,要能吸引我。兩者一樣重要。
Q:何謂有趣?能否再解釋清楚些?
A: 就是要有個人特色。一般舞者很不幸地,習慣模仿老師或編舞者,因為我們被訓練要去詮釋他們的語彙,所以最後看起來,每個人都很像。但必須從中發掘自己的特色才是。
Q:那你自己又如何找到你的特色呢?
A:我比較幸運,因緣際會,純屬巧合。因為小時候學卡達克舞,後來想逃離,就選擇到大學學習西方現代舞。之後,則因為身體內部系統感到混亂,才發展出自己的舞蹈。
我的製作人法魯克(註5)說得好:更難的,是在找到自己特色之後,還能放掉它,以求更精進,更細膩。
Q:那你去年夏天,為大群的舞者編排倫敦奧運的開幕經驗呢?
A:那是一次非凡的經驗,因為只有五分鐘,我要求導演丹尼.鮑伊必須提供專業的舞者跟我搭配……
透過那次經驗,我學到了何謂大型廣場舞蹈,何謂規模尺度(scale)。我本來就對數字很敏感。台灣的國家戲劇院舞台已經很大,但是那個奧運會場,大約有它的廿倍大,你能想像嗎?人在裡面,根本像螞蟻一樣。
我們原本在一個以為相當大的場地排練,但當我們進到奧運會場時,我簡直嚇壞了。場地之大,甚至連舞者都看不見了。只好馬上重新編排、重組、重改。
Q:至於你未來的新計畫呢?在法國格勒諾伯(Grenoble)的駐村藝術家(Associate Artist)身分還持續嗎?
A:法國的合作關係還有一年,到明年夏天。期間還會推出一齣製作。能在那裡工作真的非常幸福,在當地已經培養出一群舞蹈愛好者。其實,如果在台灣有提供類似的機會讓我來創作,我也很樂意!
另外,我正在跟一位著名的佛郎明哥舞蹈家,發展我的第四支雙人舞。
Q:這就是你繼前面和不同藝術家跨領域合作的雙人舞三部曲之延伸?
A:沒錯,這也將會是我最後的雙人舞蹈。之後,我再編一個獨舞,我就會轉向,只替舞團編群舞。
Q:為什麼?你還這麼年輕(今年才卅九歲)……
A:因為我想嘗試往影片發展。我很喜歡台灣的電影導演,像侯孝賢、李安……雖然李安拍比較多商業電影……我想自我成長,學習一些新的知識,拓展新的領域。
約定好的半小時訪談雖進行得十分愉快, 但因為阿喀郎接下來還有行程,必須告一段落。從短短的卅分鐘內,可以感受到這位被譽為「金童」的舞蹈才子,在身為人父之後,人生面臨必須調整腳步的轉捩點。即使他預告了自己的創作方式即將轉向,朝電影之路邁進,但正如他在Desh的創作紀錄片《家園》Akram Khan: Homeland—the Making of Desh裡所提的:“I live dance!”我們也能預見,舞蹈將一直在他生命中扮演無可取代的角色。
註:
- 阿喀郎前四次受林懷民擔任藝術總監的「新舞風」邀請來台灣,分別為2002年帶來作品《倘若》Kaash,2004年巡演ma,2007年為《零度複數》,以及2010年的《靈知》。
- 筆者曾撰寫《尋 你我》的短評,發表於2009年的香港Arts Plus 期刊。
- 請參見筆者於2012 年發表的Desh舞評:〈探討家族與國族的複雜身份認同──當獨舞不儘是一個人在台上〉, 刊登於《香港手札》第14冊第2期(16-17頁)。
- 阿尼許.卡普(1954~)是英國著名的印度和猶太裔雕塑家,以流線的鋼鐵物件聞名。他的許多大型公共藝術作品被世界各地收藏,包括一個在芝加哥的110噸重,取名為《雲門》Cloud Gate的雕塑。他曾經為阿喀郎的兩齣作品擔任舞台設計——阿喀郎舞團的首支長篇舞作,也是該團首度受邀來台的節目:《倘若》(Kaash,2002);以及 《尋 你我》 (2008)。
- 法魯克.喬迪里(Farooq Chaudhry) 是一名巴基斯坦裔的前舞者,阿喀郎的重要事業夥伴,也是來自台灣的前Rosas舞團舞者徐素滿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