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高齡九十二歲,只要談起音樂,作曲家郭芝苑可以精神奕奕地從早上聊到下午;跟他邀約作曲,口頭上雖說「沒有精神啦!」但總是一週後就拿出成品來。立志融合西洋古典與台灣風格於一體的他,一生埋首創作的時間多過一切,他也就成為台灣第一位完成歌劇、第一位發表管絃樂曲及第一位寫鋼琴協奏曲的作曲家……豐碩的音樂成績,是以無悔的一生歲月付出換得!
時代印記─作曲家樂譜手稿展
2/18~7/31 台北 國家音樂廳一樓大廳
INFO 02-33939888
人物小檔案
- 出生於1921年,17歲即獲得全日本學生口琴比賽第一名。
- 20歲、21歲、46歲三度赴日本東京學習,並參加日本NHK電視台作曲比賽入選。
- 1973年受史惟亮推薦進入台灣省交響樂團(今國立台灣交響樂團)研究部。
- 在台獲作曲獎無數,作品曾於美國卡內基音樂廳、巴黎、日本、韓國、中北美、香港等地發表。
- 2002年獲頒「金曲獎」特別貢獻獎,同年被傳藝中心列入「台灣資深音樂工作者系列保存計畫」之保存對象。
從台北到苑裡有多遠?這個答案,就是看一個人的決定吧!選擇了什麼樣的路?沿途就會有什麼樣的風景。就像郭芝苑的一生,一樣創作樂曲,聽來就是有與眾不同的味道!
聽說,從火車站只要直走五分鐘就會到達目的地,但沿途只有看到曾被申請改為「芝苑路」的「為公路」,放眼望去的樓房林立,很難想像會有一座古厝座落其中。沿著路走,五分鐘後,隔著水泥牆果然出現了三合院的大門,靜謐的庭院,就和外頭熱鬧的馬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客廳裡,九十二歲的郭芝苑在媳婦的攙扶下緩緩地坐下,一旁的小狗「秋香」看到有客人來,開心地跳上跳下搖尾大叫。老人家伸出了手摸了摸牠的頭,沒有太多表情、也不發一語,但我們心裡明白,他的心裡也一樣是雀躍的。
立志作曲 把台灣的風格寫進來
即使他戴上了助聽器,我們仍被告知要對著他慢慢、大聲地說話。但第一個問題拋出後,郭芝苑的速度和音量可不比年輕人差。從愛好藝文的父親如何拉奏小提琴、怎樣想盡辦法說服他答應自己學音樂、手指天生缺憾無法演奏一直到對音樂的理念……一口氣說完。用濃厚台語腔數著日文拼讀的德布西、拉威爾、浦羅柯菲夫和斯特拉溫斯基……在一時還沒意會過來時,歷歷往事竟被他這麼輕描淡寫地帶過。直到,這條歷史的線被自己的感嘆打斷:「現在的作曲家無論在創作、演奏都不夠有台灣的東西。讀音樂的人很多,演奏無論是古典、現代技巧都非常好,但這只是基礎的條件,你必須要有自己的東西,這樣才夠水準。不要自我貶低,全盤西化!」
會這麼說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郭芝苑成長的環境從來沒有西洋音樂,有的只是學校教的歌曲,或是教堂裡的聖歌。因此當他有機會聽到古典音樂時,便深深嚮往;但在為偉大作品傾心之後,總也覺得他們的曲風跟東洋人太不一樣。一直等到他聽到蘇聯的國民樂派,了解他們將西洋作曲技法結合民族風格、並且內化時,內心衝擊猶如當頭棒喝,讓郭芝苑直呼:「我想走這條路!我要用西洋的方式來為台灣民謠、南北管、歌仔戲作曲!」
但在走出這條路之前,要跨越眼前的障礙又何其困難!郭芝苑說:「我的個性就是比較『沒有話』,廿五歲從日本回來,國語一句也不會講。」當年,新竹師範學校校長親自登門邀請,聘他到學校擔任老師,但他一來不會講國語,二來那時的國民黨政府官僚與公教文化也讓他無法適應,勉強撐完一年後,便辭去了教職。因為生活過得去,於是重視精神生活、也不追求名利的他就這麼專心在作曲上。
機緣啟動 創作歌劇《許仙與白娘娘》
然而,就算是單純當一個作曲家,也是有必要條件的,他既沒有學生的烘托,和音樂界接觸又少,作品發表的機會就更不用談了。等到臺灣省立交響樂團(今國立臺灣交響樂團)團長史惟亮欲延攬他當研究部主任時,他已五十二歲。而為了堅持作曲的理想,他只接受研究員一職直到退休。一路走來,靠著自己的興趣與毅力,他從歌劇、管絃樂、室內樂、鋼琴曲、藝術歌曲、合唱,甚至寫到流行、廣告、歌謠、爵士……都有豐碩的成績,並且成為台灣第一位完成歌劇、第一位發表管絃樂曲及第一位寫鋼琴協奏曲的作曲家。音樂學者顏綠芬曾如此評價:「如果當年國民政府不歧視台灣人;如果當年他可以用台語講課;如果當年的他不是那麼富裕,非逼他出來教書不可,那麼台灣新音樂的發展起碼可以提早十年。」但誰知道,如果他真的屈服於框架中,那麼他的創作會不會這麼自由?又會不會這麼地具有土地的芳香?
在那個戰爭的時代,想要在藝術的荒漠中開拓,靠的只有一股熱情和傻勁。聊到他的歌劇《許仙與白娘娘》,郭芝苑說出了一段和詩人好友詹益川一起學作歌劇的往事:「那時有位在歐洲學舞的女士,透過朋友的介紹來找我,說要委託我寫一齣歌劇在歐洲演出。我聽了很驚訝,心想『真的還假的,我真的有辦法嗎?』她就說歐洲有很多台灣人在那裡做生意,可以贊助我們,而且拿來了定金七千塊。」這在當時已經是一大筆數目,難掩編織未來的夢想,他隨即著手寫譜。但在第一幕寫出來後,那位小姐卻從此失去了聯絡。洩氣之餘,反而是詹益川鼓勵他:「我們趁這個機會,你繼續寫!」
這頭他搜索枯腸想曲子,不料未寫過劇本的詹益川卻一口氣寫了廿幕出來。郭芝苑笑著回想:「他是個文學家,只是對音樂有興趣,我雖然拿了一些歌劇的資料給他參考,但他從來沒有看過歌劇,以為歌劇就像演歌仔戲一樣,舞台只要用一張布換影換幕即可,一點也沒有立體概念。」看到劇本哭笑不得,只得再跟他討論,但回去重寫無論再怎樣刪減,他都還是堅持在十幕。讓郭芝苑直搖頭說:「太多了!太多了!」詩人認為劇情變化很多,沒有十幕無法交代得清楚,但作曲家卻認為歌劇應該是擷取精采部分進行轉化……想不到西方歌劇史上的幾次音樂與文字爆發的「歌劇論戰」,在兩位摯友之間也有過小規模的開展。
只是,花了九年創作的歌劇不算什麼,最艱辛的還是苦無演出機會。為了要將此劇推上舞台,他們又足足花了十四年的時間。但是首演至今又十多年過去,郭芝苑似乎仍沒有停過為這齣歌劇發展想像力:「因為舞台設備的限制,那時一些魔術劍光的變化在正式演出的時候做不來,不過現在應該可以了,我還希望可以再演出一次!」
搭配詩韻 創作雋永歌曲
苑裡有個特殊的合唱團,從演唱郭芝苑的曲子,到後來成立「郭芝苑音樂協進會」來推廣。由於以他為名,合唱團逐漸成為郭芝苑日常生活的重心之一。一旁該協會的洪小姐打趣地說:「這個合唱團是業餘的,但只要有演出的時候,我們就會被他當作職業團來『修理』。老師很在乎作品被演出的狀況,所以很嚴謹。想到什麼重要的,廣告紙翻過面來就寫。他就是那種日本精神,唱不好被念,連跟他報告,自己聽不清楚也要被念!」
講到這裡,郭芝苑突然要求這位女高音示範他知名的搖籃曲〈嬰仔睏〉給大家聽,但大夥兒卻反過來拱他唱歌。老人家心生歡喜,卻又假裝生氣地說:「嗯通安捏,會唱的人攏不唱!我這一唱下去,大家都會……」「會很開心!」我們打斷他,並要求只要唱一句就好,只想聽聽旋律跟語韻!但他竟用響亮又堅定的聲音反駁:「旋律也得要唱得好,如果不好聽,那也不行!」
歇下來喝口茶後,他主動說:「如果妳注意唸,詩的韻律本來就有音樂存在。我作曲時很重視語言與旋律的配合,這個很要緊,如果沒有這樣,聽的人根本聽不懂。例如『天』,高音,『地』,低音。如果相反就亂了。好的歌絕對配合得很好,配合得不好就不是一首好曲子,也不會流行。這就是intonation(語韻)!」心一急,連外文都出來了!順著語意,他就唱了起來:「嬰仔睏,一瞑大一吋,嬰仔惜,一瞑大一尺,嬰仔搖,搖到三板橋,紅龜軟燒燒,豬腳雙邊料……」一陣拍手加歡呼中,阿公的笑容要比在舞台上還要燦爛,但多年來欠他的掌聲,豈只有這一點而已?
合唱團成立至今已經十八年了,這些日子以來,郭芝苑與團隊已形成了一個相互依存的關係,而這由附近鄰居組成的合唱團,雖然並非專業,但他們的熱情因為郭芝苑而不曾稍減;而郭芝苑也為了他們而持續不斷地創作。洪小姐笑著說:「他創作的速度比我們唱得還要快,他一直寫,我們唱不了,唱了十幾年了還不到五分之一。」幸運的是,即使合唱團不那麼能表現,但好處就是有個作曲家就在身邊可以隨時請教。而有趣的是,只要有演奏家透過協會來跟郭芝苑委託,他都會說:「唉賣啦、沒有精神啦!」但一個禮拜之後就看到他做好拿出來了。
創作童謠 讓孩子有台語歌可唱
作曲家常被問到的問題就是靈感,但說到靈感,郭芝苑卻歪著頭說:「不是靈感,而是刺激。」選擇學音樂是聽到音樂的刺激,崇尚的曲風也是受到作曲家的刺激,就連委託創作也是受到對方的刺激。而近年來刺激的結果,卻是童謠。
但為什麼是童謠?原來除了台語童謠很少的原因外,還有因為孫子們在外地讀書,有空回來看阿公時,卻聽不懂他說的台語。他於是覺得應該要寫些孩子們可以唱的歌,這些歌又短、又琅琅上口,可以推到學校讓他們邊唱邊學習語言。雖然他謙虛著說自己沒有教書不知道小孩子們唱些什麼?但認為童謠非常重要,一想之後就認真投入地寫。
而另一個刺激更微妙,三、四年前他也跟著家人看日劇、韓劇,舉凡《阿信》、《篤姬》、《德川家康》都沒有錯過。尤其是看了《商道》之後感觸特別深,因為劇中男主角懂得抱持商道精神並善於推銷,於是他反省自己,認為自己以前很害羞,都不好意思將自己的創作拿給別人看,只有人們來拜訪時才會提。他說:「我性格是比較孤獨,不擅外交,別人都不知道很吃虧。」因此他在那陣子改成主動出擊,大量地介紹自己的作品給音樂家們知道。不過他也明白:「有好作品讓人知道沒有錯,不過作品好不好不是用嘴巴講而已,不好的作品講得再好也不會受人推崇。」
音樂音樂 就是人生的一切
聊到音樂,他可以精神奕奕地從早上聊到下午,但若換到別的話題,沒多久他就會開始不舒服或打瞌睡了。曾陪著他打天下、幫他贏得不少獎項的口琴,因為他牙齒不好的關係已經變成家裡的古董;而提琴、鋼琴也很少發出聲響。不太能做太多活動,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書、讀譜了。客廳躺椅旁堆滿了日語小說書籍,寢室的樂譜也擺放得整整齊齊,而書房滿滿的書則跟個小型圖書館一樣。一箱箱從留學時期留到現在的小說、傳記、樂譜,曾駛進戰事頻傳的海洋,幸好躲過戰艦轟炸抵達家園,讓他的回憶得以完整保存。翻閱沉甸甸的樂譜,他感嘆地說:「回頭看看這些,好像在看別人的作品一樣。自己都無法相信,這是我寫的嗎?怎麼會有那個力氣寫那麼多?」
桌前的陽光灑下,在他臉上映出歲月的痕跡,紙上畫的五線譜愈多,似乎也刻下愈多線條。離開前,我們回頭看了他一眼,更肯定郭芝苑用畢生的心血,讓台灣音樂走出自我、也讓後輩要走的路更為清晰。要走哪一條路?還是決定在自己。站在門口送別的他,一輩子在台灣的時間,大多不出這個苑裡老家;這就像他的創作一樣,永遠離不開故鄉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