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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之夢》烏鎮演出一景。(烏鎮戲劇節 提供)
藝次元曼波 HEART to HEART

如夢之始的創作靈光

賴聲川 ╳ 黃哲倫

黃哲倫,美國知名華裔劇作家。作品多次入圍及榮獲斯坦伯格劇作獎、奧比獎、普立茲獎等各大獎項,《蝴蝶君》更是奪得一九八八年百老匯東尼獎,是唯一榮獲此獎項的華人。一九九四年至二○○○年期間,被美國總統柯林頓認命為「總統藝術與人文委員會」委員。最新作品《中式英語》在二○一一年也再次贏得傑夫獎殊榮。

賴聲川,台灣知名的劇場及電影、電視導演、編劇,表演工作坊藝術總監。出自其手膾炙人口的戲劇作品繁多,《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寶島一村》……等。是台灣創作者中,對華人世界最具影響力的人之一。

同為對全球劇場貢獻良多的藝術家,一位在美國以傳統的現代戲劇模式,用英語從事劇本寫作;一位以中文即興的劇場導演方式,開始了編劇的生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創作模式,到底有何不同?而其過程又有甚麼不為人知的技巧與方法?讓我們藉此對談,一探其中的奧秘。

 

黃哲倫,美國知名華裔劇作家。作品多次入圍及榮獲斯坦伯格劇作獎、奧比獎、普立茲獎等各大獎項,《蝴蝶君》更是奪得一九八八年百老匯東尼獎,是唯一榮獲此獎項的華人。一九九四年至二○○○年期間,被美國總統柯林頓認命為「總統藝術與人文委員會」委員。最新作品《中式英語》在二○一一年也再次贏得傑夫獎殊榮。

賴聲川,台灣知名的劇場及電影、電視導演、編劇,表演工作坊藝術總監。出自其手膾炙人口的戲劇作品繁多,《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寶島一村》……等。是台灣創作者中,對華人世界最具影響力的人之一。

同為對全球劇場貢獻良多的藝術家,一位在美國以傳統的現代戲劇模式,用英語從事劇本寫作;一位以中文即興的劇場導演方式,開始了編劇的生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創作模式,到底有何不同?而其過程又有甚麼不為人知的技巧與方法?讓我們藉此對談,一探其中的奧秘。

 

表演工作坊《如夢之夢》

8/19  19:30   8/21  19:30

8/24~25  14:00   8/26  19:30

8/28  19:30   8/31~9/1  14:0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INFO  02-26982323

時間  五月十二日

地點  中國烏鎮沈家戲園

 

黃哲倫(以下簡稱黃):在寫作劇本這條路上,我並非科班出身,也沒有相關背景,小時候甚至沒看過戲。直到上大學時朋友約我去舊金山,我們一連看了兩齣定目劇:莎士比亞的《冬天的故事》The Winter’s Tale,以及桑頓.懷爾德(Thornton Wilder)的《我愛紅娘》The Matchmaker。走出戲院後,我突然覺得——我也可以成為劇作家!於是,我開始利用空閒寫寫劇本,並請一位教授私下指導,他把那些作品評得一文不值——的確,回頭檢視作品,那真的爛得可以,當時我不懂得如何寫劇本,我連什麼是戲劇都搞不清楚!

賴聲川(以下簡稱賴):我和David(指黃哲倫)一樣,不是戲劇世家出身,也沒有接近的背景。與David更大的不同是,我成長的台灣,並非現代戲劇傳統蓬勃之處,甚至有些人認為劇場是「危險」的,在這個寶島上,我們根本沒有現代劇場的傳承。但命運總有它說不清的道理,沒有任何戲劇背景的我,卻被加州柏克萊大學錄取了戲劇藝術博士的學位。在那裡,我同時受到「導演實務」及「學術理論」兩種層面的訓練,卻沒有編劇創作上的鍛鍊。

但我在柏克萊大學第四年時,我經歷了一次嚴重的學習危機:忽然之間,我對劇場完全地失去信仰了!已經是博士候選人的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不知道什麼是劇場,不知道為誰而努力、為誰而奮鬥下去。在美國看了那麼多齣戲,我卻無法將戲劇與社會現實連結,那些莎士比亞時代、莫里哀時代等等老去的時光,卻無法讓我看見劇場在現代社會扮演的關鍵角色,而這卻是最重要的!我在美國看不到,在台灣更是天方夜譚。我開始思考,如果劇場失去與社會的連結,那我何必繼續在戲劇之路上學習?

在我面臨嚴重的學習危機時,我的指導教授介紹我去阿姆斯特丹工作劇團(Amsterdam Werkteater),認識劇團中最重要的創作者雪雲.史卓克(Shireen Strooker)及團隊,擔任他的副導演,學習即興表演。

一九八三年秋天,我回到台灣,在國立藝術學院(臺北藝術大學前身)戲劇系任教。學期一開始,我問我自己,現在我是一個年輕的教授,剛從國外回來,我要用什麼教材教導學生?在系所裡,我們幾乎一無所有,只有一套莎士比亞全集,一些翻譯得尚可的易卜生、契訶夫、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作品,而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作品被翻得亂七八糟,慘不忍睹,只有這些我要如何教學?年度的演出要做什麼?在各種匱乏的資源與壓力之下,我幾乎是被逼著開啟編劇之路,用阿姆斯特丹工作劇團的即興表演開始創作。

我不斷地思考,要怎麼定位台灣的戲劇?怎麼確立劇場在台灣的發展?和香港、新加坡等地一樣,創作出屬於這片土地的故事?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不做西方經典的作品,我們要創作屬於台灣的故事。一九八四年一月,我的第一個作品《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在一個小小的、一百多個觀眾席的場地裡開始了。我們只演了兩場,在這麼迷你的戲作中,侯孝賢導演來了、楊德昌導演來了、金士傑和許多當時蘭陵劇坊的演員都來了。《我》劇慢慢變成一個擁有影響力的作品,集體即興創作的表演方式漸漸受人矚目。我從一個讀理論的戲劇藝術博士,半路出家,意外地成了一位編劇。

我想問問David,在你的編劇生涯中,創作過這麼多膾炙人口的作品,甚至獲得此領域中最高的榮譽——東尼獎,在寫作時,你覺得最困難的地方是什麼?你有沒有遇過什麼瓶頸?

黃:當我甫踏入編劇生涯時,第一稿的寫作總是最容易的,甚至可以在三個禮拜內完成,但接下來呢?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改寫、改編,將它們段落、段落地拆開,再重新組合,對我來說是非常不可思議的。隨著工作時間的推移、經驗的累積,發現這就是編劇的一門「藝術」──如何反覆地編寫自己的作品。

然而,現在最困難的反而是如何開始下筆寫一個故事!因為當你開始寫第一稿時,心中就得思考該如何超越第一稿,需要想得更遠更廣,該如何在故事當中挖出更深邃、甚至是下筆時都無法瞧見的角落靈感,才能達到故事的核心。

賴:David提到一個很重要的關鍵,那需要很多時間練就,才能達到爐火純青之地。很多人稱我為「藝術家」、「大師」等等,但我總說我是「工匠」,唯有「工匠」才能說明我在做的事情。

對我而言,寫作是困難的,我從來沒有學習什麼是草稿、第一稿、改寫……通常一齣戲的誕生是這樣:在排練場,我和演員討論著架構,講個大概的劇情,一切都尚未明朗,可是外頭票卻都賣光了,我們卻不知道「劇本」在哪兒?稀哩呼嚕就上台開演了!

但比寫作更難的,卻是構思如何連接場次。David的習慣是先創作劇本,再進排練場,我卻是一邊和演員工作,一邊寫出劇本,舉例來說《寶島一村》那時的工作情形:某天我正打算寫第一場戲,卻發現來的是第十二場戲的演員,我只好先寫那場戲的劇本,把第一場拋諸腦後,過陣子再想辦法把第十二場戲與第一場連結在一起,並且與往後的場次呼應——這是非常困難的!然而,經過這麼多年的經驗,我和演員們都學會了如何跑在劇本之前,邊演邊寫,邊寫邊演,那是很難以言喻的寫作技巧,經驗的累積讓我自然而然就學會了。

黃:我有幸看過你的兩齣戲劇,以及三齣不可思議的製作,特別是《如夢之夢》。在《如夢之夢》裡,有非常強烈的「詩的語言」,一個故事接著另一個故事,如行雲流水般,一層層地向下挖掘取故事的核心。此外《如夢之夢》的舞台設計,有別於傳統,觀眾與演員沒有明顯的「這頭」與「那頭」,而是將觀眾放中央,舞台圍繞著他們。種種的巧思,讓我心中開始產生疑問:你的作品多半是即興創作,那麼,故事的起頭在哪?如何讓這一切開始的?

賴:在我的創作習慣中,存在著兩種模式。第一種模式,經常存在我早期的作品中,是「完全的即興」。舉個例子來說,一九八四年《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製作完成後,我做了一齣戲叫《摘星》,由蘭陵劇坊所演出,「摘星」僅僅是一個名字、主題,內容是關於智能不足的小朋友與他們家庭之間的故事。在開始排練前,我們走訪許多身心障礙中心,與小朋友及他們的家人談話、聊天,那時,我們沒有預設任何結構、背景與主題——「完全的即興」——連內容、形式都是開放的。每天訪談結束後,我們回到排練場,大家分享一天中所聽見、看到的事情,可能是個故事,可能只有一個動作,我則根據所有人的觀察與敘事,設定出角色和情境,開始即興表演,最後我們做出了十六場戲,在一九八四年三月底演出,名字就叫做《摘星》。

第二種模式的創作,是比較霸道的,我主掌一切,已經不像是即興了,而是「直接創作」。在排練場中,近乎「命令」地告訴演員對白、走位,而現場的記錄人員會立刻筆記,在一天結束後,我拿到這些筆記,才開始編輯。這是相當奢華的編劇模式。

我把當初我在荷蘭與柏克萊大學所學的編劇技巧,融會貫通為自己的方法,當我把自己放進故事情境內時,劇本一下就完成了,相反的,如果我在狀況外的話,所有的排演與創作也就停擺了,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做出來的戲也會不好看。我體悟到:作為一個編劇,在創作時,你必須在你的作品裡面,要活在那個劇本裡頭,在每個人物角色的心裡,在純粹的狀態之中,一切的連結就產生了。

黃:我完全同意——當寫作劇本時,你必須在劇本之中。雖然創作時,我人在書桌前,可是有時寫得入迷,恍然間以為自己走入劇中,彷彿是裡頭的角色在說故事給我聽,甚至說出我無法寫出的、令我感到驚訝的故事,當處於很好的寫作狀態時,我彷如也在角色中學習了一些事情,他們帶領我領悟到許多無法理解的困境,而這就是身為一個編劇——超過世界上任何事情——最好的一部分!劇中的人物常常會活過來,自己解決了劇中所發生的事情,那種感覺實在太奇妙了!有時候你在劇本之外是掌控者,有時又在劇情裡頭成為被操控的角色,那樣身分轉換的奇妙之所在,是我覺得身為一個劇作家最迷人的地方。

賴:我百分之百同意David所說的,有時候角色可以解決劇情裡的困境。我更加相信:一個劇本是要被發現的。當你開始創作劇本時,或許你要說的故事很抽象、結構很龐大,然而只有你融入、走進這個故事時,它才會被揭發,所有的情節、角色才會一一活過來,身為一個劇作家最重要的,就是發掘一個作品。有時候一個角色在劇中做出超越原先設定的決定,你就得停下來檢視,看看這個決定合不合理,是不是他會做出的事情,如果是,要追下去,看它會帶你去哪,而通常,這意外的轉折,會幫劇作家解決許多難題。

黃:當我受邀前往新加坡、香港、菲律賓等地的劇團開設工作坊時,他們常問我該如何重寫、改寫劇本,希望我能夠傳授經驗。這些劇作家們普遍都很年輕,他們以為只要寫了第一稿,就可以交付導演,開始排練,接著上台演出。但是在美國劇場的傳統上,劇本的第一稿通常只是剛開始的起點,需要先經過「預演」,邀請觀眾進場欣賞「未完整」的演出,從而觀察、了解觀眾的反應與接受,才能修改第一稿的劇本。接著,會有一場讀劇會,所有演員繞著桌子圍坐一圈,開始朗讀劇本,而我總能在這個階段,從演員的朗讀中發現劇本裡的錯誤,以及需要改進的地方。我常覺得創作劇本,一方面近似於寫小說,另一方面又好像在作一首曲子,音樂從來不存在於「紙」上,它們得被演奏出來。對我來說,讀劇會的用意正是如此——劇本不該死板板地躺在紙上,它們應該被大聲地念出來,才能夠更接近戲劇的本質。

事實上,劇本的創作過程是非常繁複的,草稿出來後預演、舉辦讀劇會,甚至有演員工作坊、排練,每一個階段我都有修改劇本的機會。在美國,一齣戲有一個禮拜的預演,而音樂劇是三個星期。我每天都會根據前一天的狀況更動劇本,但這樣的模式該怎麼在亞洲發展?譬如賴聲川的作品絕大多數是即興創作,排演的同時也不停修改劇本,卻沒有經過觀眾的互動。我很好奇的是,在美國傳統劇場的編劇形式,有可能套用在亞洲嗎?

賴:在台灣劇場如果預演到三個星期,大概會被趕走吧?!因為在台灣、中國、香港、新加坡等任何一個劇場,它最多給你兩週搞定一切,所以我們幾乎是被逼著在首演當天一切就緒,這是非常困難的。有沒有辦法做得到?當然沒辦法!我們常笑著說首演就是彩排!後面幾場再陸續修改,每一次演出結束,都仍在修改劇本,譬如《如夢之夢》演出四場,便修改了四場。

黃:這也是很正常的,然而我很少遇到,只有再次做這齣戲時才會發生。每個人的習慣不同,而當我在創作劇本時,我會預留一半的時間修改。

賴:然而我認為,如果一齣戲的結構原本就相當完善,其實不會出太大問題,那麼David,你怎麼看「結構」這回事?

黃:結構無庸置疑是非常重要的。在我開始寫作之前,我常思考著幾件事情:首先,有沒有一件困擾我的問題,必須透過寫作來解決?而這個問題通常會變成劇本的主題。其次,我開始下筆時,我常常只有模糊的概念,例如《鐵軌之舞》The Dance and. the Railroad一開頭,兩個角色處於不同的立場,但卻在結束時,互相交換了——我從不知道他們會如何發展!

對我而言,寫作就像一趟旅程,我大致明白要前往何處,卻不知道該如何前往,而寫作正是發現這條路的過程。最後,在我的寫作習慣上,我常常會把故事奠基在已經寫好的作品上,這很怪,就像《中式英語》Chinglish就是根據另外一個故事發展出的版本。而我也很關注形式的問題,比如在《中式英語》的中英文台詞的比例、投影會造成的戲劇張力等,又或者《鐵軌之舞》結合的中國戲曲,這些種種都是我開始下筆寫作前,所會考慮的「結構」問題。

賴:我認為結構可以讓我直接觀賞整齣劇的全貌,在我下筆之前,我需要很強的結構,我想這就是我和David在編劇技巧上很大的差異,我必須看到整齣劇的全部,才能流暢地創作。結構便是一份好的大綱,若大綱本身有些問題,那就是蓋一棟廿層樓的房子卻在蓋到第十五層時發現缺漏,只有一種解決方式——拆掉重蓋!在寫作之前我必須打一個很詳盡的底稿——就像畫圖會打草稿一樣——但只有在真正開始下筆時,你才會感覺到當中幽微的部分,而許多細節自然就會浮現了。這個做法就與David的大不相同了。

黃:我能理解,因為你是邊排練邊寫作劇本,因此絕對有必要先訂好嚴謹的大綱,否則一旦排演,便很難更動了。我想,每個劇作家都有自己編寫劇本的習慣與技巧,都會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

提問:想請教賴導一個問題,如果創作劇本時,在腦海中浮現一個很棒的畫面,但卻不知道要如何安插進劇本中,你會怎麼做?

賴:我常說戲劇其實是「有機」的狀態,一切的連結是自然的,沒有強迫性,以《如夢之夢》劇中人物離開上海的那一幕為例,兩人交錯而過,而離去背影的影子映在牆上,很美的畫面,我自己也很喜歡,然而我卻不是先想到這個畫面,再強制加入劇中的,而是因應整齣戲的節奏和需求,自然地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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