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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蔚然(左)與李國修攝於《也無風也無雨》排練現場。(許斌 攝)
紀念大師 In Memoriam 李國修紀念特輯

我還在等待悲傷真正湧現的那一天

我知道的李國修,其實是個很悲觀的人。或許很多做大事的人,內心都是悲觀的。不論是寫劇本、經營劇團,或只是日常生活大小事,他永遠預先設想最糟的情況,然後善盡職責、做到極致;極致之後,就等著接受考驗。他和我都是悲觀的人,但我們的悲觀不太一樣。我的悲觀對自己的生活或想法會有破壞性,他的悲觀卻是一種動力。

我知道的李國修,其實是個很悲觀的人。或許很多做大事的人,內心都是悲觀的。不論是寫劇本、經營劇團,或只是日常生活大小事,他永遠預先設想最糟的情況,然後善盡職責、做到極致;極致之後,就等著接受考驗。他和我都是悲觀的人,但我們的悲觀不太一樣。我的悲觀對自己的生活或想法會有破壞性,他的悲觀卻是一種動力。

原本《PAR表演藝術》雜誌希望我從身為劇場編劇的角度,談談我怎麼看待李國修這個人。然而,在這個時候,我只想講講我認識的李國修。

李國修很喜好交朋友,而且他非常善待他的朋友。每年農曆初二,他總是邀集許多朋友到他家去,吃飯、喝酒、打麻將。一群人圍聚在那,這頭有人聊天,那頭有人打牌,各行其好。李國修本人不打麻將。他看得懂,也知道怎麼胡,但他只看我們打。看著看著,突然一轉眼就跑不見,過一陣子又跑出來,端一些他滷的東西、煮的小菜給我們吃,我們就像上賓一樣接受他的款待。十幾年來都是如此,成了一項傳統。別人大年初二是回娘家,我們是上他家。

後來他戒酒了,這個傳統就跟著停了,但這個畫面我一直忘不了。我老覺得李國修有點像孟嘗君,只是孟嘗君是養食客,而他是交朋友。也因為他這麼重視朋友,自然很少跟人有任何衝突。如果有誰真的和他決裂,他也從來不在公開場合道人是非。遇上這種事,他常常用「各人頭上一片天,恭喜發財」一句帶過。這是他對遠去舊友的一種祝福,或者說,是對友誼畫上句點的方式。

他的悲觀主義,反而推著他不斷前進

劇場界的人都叫我「紀杯」或「紀杯杯」,其實和李國修的女兒有關。我們兩家往來很親密,以前還是鄰居時,沒事常相約烤肉;我若去屏風表演班,會把我女兒帶去,他的兒子、女兒也在,所以三個小孩幾乎是一塊兒長大的。我虛長李國修一歲,他的女兒因此叫我紀杯杯;久而久之,王月和李國修也開始叫我紀杯杯,後來整個屏風表演班一起跟著叫我紀杯杯,沒想到現在是整個劇場界的人都叫我紀杯杯了。

我知道的李國修,其實是個很悲觀的人。或許很多做大事的人,內心都是悲觀的。不論是寫劇本、經營劇團,或只是日常生活大小事,他永遠預先設想最糟的情況,然後善盡職責、做到極致;極致之後,就等著接受考驗。他和我都是悲觀的人,但我們的悲觀不太一樣。我的悲觀對自己的生活或想法會有破壞性,他的悲觀卻是一種動力。我們都認為世界無常,很多東西自己無法掌控,而他就覺得,那我們就用最壞的打算,但是盡最大的能力去做一件事。所以他的悲觀主義,反而推著他不斷前進。

而悲觀主義也放任了我們年輕時對待自己的方式。我們總覺得,上天要給我們活多久,我們就活多久,所以那時我們真的是肆無忌憚地又抽菸又喝酒。我記得李國修有次說:「為什麼不抽菸?台灣的空氣比菸還毒。」我聽了馬上回說:「對啊!太好了。讓我們再抽一根吧。」就差沒說台灣的水比啤酒還毒,那我們也可以盡情喝酒了。

我們的往來對彼此是很健康的

而他同時是一個小心且修養極好的人,從開車的方式就可以體會。我以前很常坐他開的車,有點受不了,我沒有看過開車這麼謹慎的人。我自己開車,在不超速的前提之下,如果不超車,我會覺得自己沒有在開車;假使前面的車開太慢或亂來,我也會按喇叭。但李國修不同。他開車就是溫溫的,任何人要搶道要超車或開很慢,他都沒事,就這樣一路安安靜靜地開。我常在一旁問為什麼不叭他?他也只說:不要啦。

我和李國修幾乎沒有一起做過什麼「健康」的事。雖然這幾年我們都爬山,但我不敢想像李國修身體健康的時候會跟我兩個人去爬山。那看起來太頹廢了。我們以前從事的「健康活動」,就是在一個小店或小麵攤喝酒,談戲劇,談人生。如果那時我們說:「欸,哪天咱們攜手去爬個貓空吧。」天哪,可能全世界都要瘋掉了。

但我們的往來對彼此是很健康的。就劇場領域而言,我是科班出身,他是個無師自通的天才。剛回台灣時,我對台灣的劇場生態不是很了解,不免膽怯地隔著距離,或帶著過度理想的態度在看待,他的經驗與觀察,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稱他為「台灣劇場百科全書」,問他什麼人他都知道,問不出來的人他也知道。他也讓我了解,在台灣擔任劇場編劇,哪些可以實現、哪些只是空想。而當他講出某種感覺或某個道理時,我就會告訴他,哪一年、西方哪個劇作家,也曾經做過或說過類似的事。我猜這是我對他的幫助。這讓我們的交流,成為一種互補。

他的遺願是對整個劇場生態的期許

雖然李國修和我常常天南地北地聊,但我們很少談到死亡。我想我們某種程度上都是不怕死的人,重要的是在走之前完成了什麼事情。我們知道李國修的遺願就是要蓋一個有兩百個全職人員的劇場,但我認為,這個夢想再給他廿年也無法完成,因為這在台灣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但他已經完成他要做的事情了。他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把屏風表演班經營起來,成就今天的規模,這已經很偉大、很厲害了。雖然他有未完成的心願,但他已經做得夠多了。對我來說,他的遺願不是個人的,而是對整個劇場生態的期許。

國修是我的朋友,也是夥伴。他的過世,對我於公於私的影響,我現在還不知道,這需要時間。我現在處於一個比較平靜的階段。很多朋友都安慰我,希望我不要太傷心,但我知道自己還沒到。我對世間令人失望的事情,例如親友的離去,反應都會延遲很久,因為我的理性很強。總有一天,在我理性不強的時候,或者喝醉的時候,想到他,我的理性就會崩潰了。也許一年、兩年,甚至十年,不知道,無法預期。要到那個時候,我對他真正的不捨與悲痛,才會全部真正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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