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聯展」、「超親密小戲節」、「開房間計畫」、「臺北藝穗節」……林林總總走出正規劇場、開發另類演出空間的「微型劇場」,在台灣劇場界成為不可忽視的現象。這些演出觀眾人數甚少,甚至是一人體驗,各式生活物件堂皇入戲,演員一天可能要演個十場……這樣的劇場,開啟了觀眾另類的觀戲空間體驗,找到角色扮演的參與感,及在遊戲中秘密品嚐到的、破壞常規的樂趣。
去年七月廿二日晚上八點,「公寓聯展」、「超親密小戲節」、「開房間計畫」、「臺北藝穗節」的策展人和創作者們齊聚一堂,舉行「微型劇場?台北小劇場的新親密觀演美學」座談會。「微型劇場」(micro-theatre)後面打上問號,可見這個概念不是容積大小可以計算得出,創作者以比小劇場更小的劇場,違反愈大愈好的建商邏輯,去探勘像是咖啡館、書店、美術館過道、自家公寓這些日常空間的獨特性。那天晚上,大家就從這個問號後頭繼續追問:當劇場變成微型,究竟改變了什麼?
眾家手法各有不同,我粗略歸納成以下四點。
空間、物件、身體與勞動
首先最令人驚奇的不外乎,當表演空間縮限到不可預期的小,表演的可能性反而拓展到超乎想像的寬。這方面,劇場工作者吳思鋒當晚補充的《汽車劇闖》,一上路就模擬綁架案把觀眾五花大綁,綁匪解釋犯案的苦衷變成說故事,乘客的回話變成參與說故事的人,車廂變成綁匪和人質交換故事的空間,應該是目前最極端的例子了吧?說「變成」有點太超過,其實無論在車廂、客廳還是旅館,跟在劇院演戲最大的差別在於,劇院的舞台會變成無數的他方,可是微型劇場裡的公寓就是公寓,客房就是客房,「空間」不再是表演的容器或背景,而是主題和主體。
第二,當觀眾和演員的關係被拉近到不能再近,場上的物件就不再只是被擺放、被使用的道具,而是和身體一樣有自己的質感、動感、觸感、味道和語言,有自己的話要說。走入第四屆的「超親密小戲節」等於編纂了一部可觀的物件語法書,從瓶罐、紙張、麵粉、陶土到iPhone應有盡有,「開房間計畫」裡郭文泰有如強迫症般一再使用的透明塑膠管,以及「公寓聯展」裡曾彥婷把洋娃娃肢解成電燈開關,也屬此類。
第三,在微型劇場裡,演員與觀眾、看與被看的關係親密到隨時可能互換,甚至像《汽車劇闖》和「開房間計畫」一次只限一人參加,嚴格來說根本沒有「觀眾」可言,只有個別的表演參與者。如果玩得更大膽,例如乘客一上車就蒙住他的眼睛,或是像河床劇團的《六呎之下,十呎之上》,讓人體驗自己像死去一樣被蓋上被單、像下葬一樣躺進木床裡被推入一片黑暗,那麼就連「觀看」也不用了,取而代之的是其餘的感官、皮膚毛孔都被打開。那已經不是等著看好戲的身體了,而是提高警覺到接近演員的備戰狀態。
最後,當表演和觀看變得難以區別,演員和觀眾只能以勞動來區分。也就是說,為了個別觀眾的私密體驗,演員必須重複、加倍、密集的勞動,一個下午搞不好演個十場。當然,劇場無分哪個型號,本來就是一再重複的,微型劇場只是放大了表演的勞動性格。
盛場與惡所
以上四點,令我直接聯想到妓院。因為性交易恰巧也是在狹小私密的空間裡、過程中有各式各樣的玩法、可能運用各種材質的物件、身體當然也必須全然地參與,以至於很難確定到底是誰在看、誰被看,於是兩者的分別只剩下性工作者是重複性的勞動者。
這個聯想並無偏差,而且妓院和劇院有其親緣關係,正是日本民俗學家沖浦和光在《極樂惡所》裡的說法。他指出,今日大城市的鬧區,也就是江戶時代所說的「盛場」,幾乎都是從演員和娼妓雜處、劇場和妓院林立的「惡所」發展而來,兩者交互作用的結晶,就是劇作家鶴屋南北筆下出現了稱為「色惡」的角色類型,「外表看是個白面男角,實際上卻是個渾身散發著虛無、頹廢氣氛的壞蛋,還包藏了一部分反秩序的破壞性格。」
沖浦和光的惡所論,可以幫助我們對於微型劇場的理解,甚至是想像。譬如當晚座談會上導演鴻鴻提到,我們活在一個虛擬化非常嚴重的世界,所以微型劇場等於是透過超親密的關係,扛起了讓我們重新擁有真實感、身體感的時代任務。問題是,當我們為劇場的真實感戴上光環,劇場的虛構、幻覺和遊戲就會被視為不名譽。讓我們回到惡所的例子:妓院的魅力,難道是它滿足了身體最真實的性需求?當然不是。買春與其說買的是性,不如說是可能性,是讓最沒情趣的人可以忽然很浪漫,最老實的人可以突然很變態。因此我認為,微型劇場找回的比較是這種,在大部分劇院都很難體驗到的、角色扮演的參與感,以及在遊戲中秘密品嚐到的、破壞常規的樂趣。
城市裡的臨時惡所
更重要的是,如果把昔日惡所和盛場共存的關係和今天相對照,我們會發現像文創園區這種休閒娛樂場所,剛好是沒有惡所的盛場。這不只是說裡面沒有紅燈區,真正奇怪的是,裡面可能有劇院、藝術市集、手工藝品店,但無論是演員、設計師、藝術家,全部都住在離那裡很遠的地方!顯然,今天的盛場已經變成拉抬房價的工具,它將龍蛇雜處的街區整肅成中上階級的領地,說白話一點,公共空間不再是大家的,而是有錢人他家的。真是令人鬱卒的困境。
但我想,這也是我們需要微型劇場的原因,「公寓聯展」帶我們走進一個還有生活痕跡的劇場,「開房間計畫」帶我們深入住不起的旅館,「超親密小戲節」打開了另一種巷弄文化。微型劇場就像這個城市裡的臨時惡所,把我們被搶走的公共體驗一點一點地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