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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上嬰兒油,準備起舞。攝於2000年舞作《斷層》彩排前。(林鑠齊 攝)
紀念大師 In Memoriam

相信您還是會繼續在天堂練舞

紀念劉紹爐老師

光環舞集舞團藝術總監劉紹爐,以「嬰兒油上的現代舞」、「觀音聽舞」系列舞作享譽國際,九月一日因腦瘤復發病逝,享年六十五歲。劉紹爐愛編舞更愛跳舞,即便病痛纏身,仍持續創作、舞蹈。本刊特邀劉紹爐老師的學生、曾為光環舞集舞者的青年編舞家蘇文琪,以此文回顧與劉紹爐相處的點點滴滴,也讓人看見他愛舞也樂於與人分享舞蹈的一生。

光環舞集舞團藝術總監劉紹爐,以「嬰兒油上的現代舞」、「觀音聽舞」系列舞作享譽國際,九月一日因腦瘤復發病逝,享年六十五歲。劉紹爐愛編舞更愛跳舞,即便病痛纏身,仍持續創作、舞蹈。本刊特邀劉紹爐老師的學生、曾為光環舞集舞者的青年編舞家蘇文琪,以此文回顧與劉紹爐相處的點點滴滴,也讓人看見他愛舞也樂於與人分享舞蹈的一生。

二○一四年八月卅一日晚上,愛沙尼亞塔林八月藝術節,在最後一場演後座談後,一位金髮女士走過來問我認不認識台灣光環舞集的劉紹爐先生,我說當然認識,他是我的老師也曾經一起工作過。她很開心沒有認錯人,十五年前在這個波羅的海旁的國家,我參與光環一同演出嬰兒油系列作品,她恰巧是當年的策展人Egge Kulbok-Lattik,那晚很開心地與朋友討論生命中的種種巧合,隔日卻傳來老師過世的消息。

我不是一個記憶力很好的人,也不是會說故事的人,對於過去的事,身體會記住一些感覺,但細節總是需要有旁人提醒。聽著Egge興奮地談起十五年前光環的表演與工作坊,我依稀記得當年第一次正式上台很緊張,老師只安排我跳最後的一小段群舞,慢慢地也想起當時在某個餐廳還是酒吧裡,酒足飯飽後,老師帶著大家即興跳舞,臉上自我陶醉的模樣。Egge幫助我重訪當時的劇院舞台,我站在台上試著回想當年的模樣,卻也是印象模糊,但仍清楚記得當時在左下舞台,劉老師使眼神請我上台加入群舞的神情,有點嚴厲,因為我慢了幾拍。

他喜歡編舞  更喜歡當舞者

劉老師愛跳舞是每一位認識他的人都知道的事,不論台上或台下,他享受跳舞的神情與姿態是一致的。雖然他喜歡編舞,但我想他更喜歡的是當舞者,享受編舞給自己跳。

認識劉老師是在我念高中舞蹈班時,當時升大學的壓力很大,除了課業,還有舞蹈的升學壓力,當時考大學舞蹈系的競爭激烈,舞蹈科目的老師不是要求技巧的精進就是身材的窈窕。劉老師教授我們現代舞與即興,同學們很喜歡開老師玩笑,因為在當時我們所能認知的「舞者」標準中,他身材不好,人又不帥,瑪莎技巧也做得不是很標準,也許就因為這樣,他從來就沒有在我們的外表或技巧好壞上做文章,一直強調跳舞更重要的是誠實與享受。但在升學壓力下,很少人聽得懂。老師教得最好的是即興,因為他即興起來會忘了時間,忘了我們在看他,也忘了在教課,他出神地一直跳,好像跳愈久,我們就愈明瞭他的意思。當時可以胡亂跳舞沒有對錯真是一件很解放的事,他讓我們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位不錯的舞者。

大學時,光環舞集的排練室在三重,老師一直提醒我有空要去練舞,但我那時對於要不要繼續跳舞還有很多的疑問 。當時光環有演出的時候,我就去看,看著舞團的舞者在舞台上自在從容的模樣,真的很舒服,表演結束我就幫忙舞者擦地板。老師掛在嘴邊的「要回來練舞喔!」好像咒語一樣不停地念誦,我想他對每一位教過的學生應該都是這樣說的,他很珍惜想跳舞的孩子,只要想跳舞,他就教,舞團也珍惜每位舞者,總是開著一扇門,讓喜歡跳舞的人來去,老師也總是一直提醒身邊的每一個人跳舞有多好。

說起舞蹈來  眼睛炯炯有神

其實認識他幾年後才發現有些話是不斷重覆的,他說起舞蹈來眼睛炯炯有神,他會跳給你看,幾年後甚至唱給你聽,好像跳久了、唱久了事情就會慢慢清楚,這是老師獨特的說話方式。

也許是與團員相處久了,看見原來舞蹈允許有個人的語言,還有另一套方法。大家白天讀書工作,晚上到舞團練舞,專職與兼職舞者工作時間不一,但總是能找到一同跳舞的節奏,大家對於不同的舞者或非舞者進出舞團練習態度很隨緣,也很有耐心,團員愛吃,老師從來也沒有請我們吃少一點,反而常常提醒三餐要吃飽,要午休,因為跳舞需要很多能量。

有些看起來是很小的瑣事,但也就是在這些小事中,我感覺到舞蹈還可以容納的空間與可能性,然後自己在當時那樣的狀態中,可以用什麼樣的方式表達自己。只要有一個人到排練室,老師就會練舞,我想老師很喜歡有人陪著一起練舞吧?還是他覺得有舞者在排練室不練是件很浪費的事?

放鬆,借力使力,相信自己,不斷開發自己的身體潛能。他重複說:人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地球百分之七十是海洋。體內精力的流動如河流如大海,從身體的中心流向手指腳趾末梢,要自己感覺到,也要讓觀眾看得見。他也會重複說:回到嬰兒的狀態,那種身體動作充滿無限可能的狀態。我們花很多時間即興,練習身體開發,練習用身體跳,不要用大腦跳。我們常用大自然與五行的意象即興,水是常見的主題。

獨特暖身方式  讓人受用無窮

老師有一套獨特的暖身方法,是每天都會做的,他認為我們每天在外面奔走,身體會將許多不同的氣帶進排練室,大腦也無法安靜下來,這套暖身法從自我按摩開始,身體在不同姿勢下呼吸放鬆伸展,瑜珈拜日式,倒立,接著靜坐或幾套地板動作組合,暖身完就會進入即興練習,我們藉著一起慢慢地暖身呼吸,將身體帶進排練室。這套暖身法我一直受用至今,總覺得它可以很有效地將身體安靜下來,像是回到家,或紮實地站在地板上,雖然需要一點時間,約一個半小時,但幾年工作下來,理解身體其實需要時間處理生活的變化,年紀愈長,需要的時間愈多。儘管日後在歐洲工作,我還是會在排練前抽出時間將部分的暖身法練習一次,只有在做完這套暖身法後,才有準備好跳舞的感覺,一整天的排練也會順利許多,情緒也比較穩定。當覺得身體迷路時,這套暖身法總會讓我安靜下來。

在光環舞集工作三年多,跟老師聊的話題都是圍繞著舞蹈,也許我的話也很少,記憶中,我們幾乎沒有聊過私人的事,就算有,應該也是兩三句就帶過,比較像告知而不是閒聊。記得老師在工作中間會抽空到樓梯間吸菸,那裡是他休息與放空的地方,常看見樓梯間的菸灰缸,各式節目單,報紙,或是看到老師在那裡寫東西,我想那裡大概才是閒聊的空間,如果也有其他抽菸的舞者加入,那裡就會傳來陣陣的笑聲,有時想想要是我當時吸菸就好了,就可以跟老師分享更多有趣的事,可惜那時怎麼也沒辦法讓自己拿菸。

有一本書我印象中比較深,是康丁斯基的《點線面》,吳瑪俐老師翻譯的中文版,深灰色的封面,常看老師在翻閱,他很注重身體的造形認知,認為編舞有時很像在作畫,身體是畫筆,可以形成點線面等不同的排列組合,形體的距離或在空間的編制又可以形成視覺的節奏或情緒,很多時候我們用身體練習塑造點線面,觀察觀眾的眼睛可能如何聚焦或失焦,也練習表演者如何眼觀八方,看見自己或整體的造形關係與變化,他也強調任何道具都應該是身體的延伸,只要舞台上有任何東西,都要在意識上將其納入一個身體的考量。這個抽象的身體構圖方式與身體空間意識上的統整,是老師獨特的身體練習。

儘管只有一位觀眾  也要站在舞台上表演

這篇文章緩慢地從愛沙尼亞爬經布魯塞爾、倫敦、台灣 ,收到老師過世的消息時很難過,就提早結束在東歐的旅行,重新安排時間,希望能回台灣參加告別式,送老師最後一程。回想曾經與老師一起工作的緣分,如果沒有他的提點與鼓勵,我今天也許就不會繼續走在表演這條道路上。光環幫我打下表演的基礎,指導我動作如何配合呼吸,如何放慢速度,感受空間,如何閱讀與看見屬於自己獨特的動作。這幾年只要在台灣表演,老師都會記得來看,看完也是重複幾句話:「不錯……」「很好……」我們聊的話還是很少,總是在看完彼此的演出後點頭笑笑,寒暄打聲招呼,然後互相在沉默中讓彼此知道:「我知道你還在跳舞,加油!」老師從不吝給予晚輩們肯定,他勤勞地看我們演出,然後總是不忘打打招呼,替我們打氣,平時見到面也是笑容滿面,相信他很珍惜這群還持續表演的晚輩們吧!他的出現,總是讓人覺得很溫暖,他的存在也是。

此時,突然覺得在台灣又少了一位一同跳舞的夥伴,那種失落不比失去一位親人來得少,但也感覺到一股喜悅,那就是老師如願堅持到最後,完成了生老病死人生這件事,也完成了屬於他個人獨特風格的嬰兒油舞蹈。這些年,慢慢能感受到老師卅年來持續經營舞團的酸甜苦辣,不論創作有起伏,他不改一貫的態度堅持下去,儘管只有一位觀眾,也要站在舞台上表演。而楊老師幾十年如一日的支持與陪伴,看在晚輩的眼裡,更是感到無比的敬佩。

謝謝你!劉老師,相信您還是會繼續在天堂練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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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傳略

劉紹爐,一九四九年生於新竹,畢業於師範大學體育系,光環舞集創辦人,強調身、心、氣合一的「嬰兒油」美學。一九九八年獲頒第二屆國家文藝獎。

年少時的現代舞啟蒙師為劉鳳學,曾加入雲門舞集長達十二年,修習葛蘭姆、康寧漢等技巧,為雲門的創始團員之一。一九七七年與當時在蔡瑞月舞蹈社跳芭蕾的楊宛蓉結婚,八二年赴美習舞,先後跟隨美國舞蹈先驅安娜.哈爾普林(Anna Halprin)、艾文.尼可萊斯(Alwin Nikolais)學習,八四年與楊宛蓉正式成立「光環舞集」。

舞團成立初期以鄉土系列創作為主,如《鄉旅》、《霸王別姬》、《視覺與心靈的相遇》、《生活的舞蹈者》、《舞蹈蹈創意另一波》等。

一九九○年暫停舞團演出,二度赴美,就讀於紐約大學的悌西(Tisch)藝術教育學院舞蹈研究所,以「接觸即興」作為骨幹,研發出「氣身心三合一」的道家身體觀,挖掘中國文化易經、禪、太極等元素,擺脫鄉土形式及美國純舞蹈的公式化束縛,在九二年重回舞團,隔年發表《大地漫遊》中的一支舞碼〈地上遊〉,為「嬰兒油」系列的首支舞作。

舞台上,所有非關身體的元素皆被精簡,光頭造型的男女舞者,女身著背心,男著丁字褲,突顯肢體的純粹,如水中浮遊的身體語言,讓當時的舞蹈圈耳目一新。隨後陸續發表《奧林匹克》、《舞蹈田》、《移植》、《框架》、《油畫》、《草履蟲之歌》、《黑潮》等作,持續探索嬰兒油美學,九七年榮獲了德國路維德「表演藝術創新獎」,九八年被選為布拉格國際舞蹈節的閉幕演出。

而二○○一年起發展的「觀音聽舞」系列則探索身體與聲音的聯覺關係,作品有《肢體延伸》、《身音書寫》、《平板》、《滿山趖》、《山歌踏舞》、《人物語》、《無言2009》、《身音.Body sound》、《舞輪脈》等。

二○○九年罹患惡性腦瘤,持續復健與創作,雖身體行走時不如以往,但他仍堅持在塗滿嬰兒油的地面舞蹈,累積作品有《陂塘》、《奇想河圳》、《逐風轉》。

二○一四年九月一日因腦瘤復發辭世,享年六十五歲。最後一支作品《舞輪脈》於同年九月廿五日首演。(張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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