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港「文化教父」、進念.二十面體創辦人榮念曾策劃的「一桌二椅」相關活動,從一九七九年迄今走過兩岸走過亞洲其他角落,從二○一二年起與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合作,名為「朱䴉國際藝術節」。今年於十月下旬在南京舉行,活動包含系列亞太傳統藝術座談,以崑劇藝術為主、與現代劇場導演激盪的「一桌二椅」演出,與兩天跨界、跨文化與跨性別表演座談會。這一系列活動,形成一個持續對話的平台,提問,試答,拋接,思索……
像是永遠不滿足於既定旅遊目的那般,原來榮念曾的這趟「中國旅程」,從一九七九年起走過兩岸數地和亞洲角落,一直走到今天。
時稱「中國旅程——一桌二椅」(Journey to The East)的創意策展,自一九七九年於香港舉辦第一屆直至九七年香港回歸,延續近十八年;分別匯聚了香港、新加坡、台灣、美國與柏林等地不同藝術專業的創作者,進行跨界、跨文化的創作和交流。累積至今,計有百餘位創作者,在「榮念曾」所提的這個一桌二椅——亦即所謂「中國傳統戲曲空間概念」——的框架下,嘗試回應了這個詰問傳統與現代、跨界和創新的創作形式,努力活絡亞洲華人和亞洲各地藝術家之間的對話與合作。台灣除了導演魏瑛娟曾陸續獲邀參與之外,表演工作坊導演賴聲川、電影導演蔡明亮與已故電影導演楊德昌,都曾經走過這趟創作旅程。
這趟對話的旅程 從中國走到亞太
二○一二年,「中國旅程」轉型為「旅程藝術節」,表演駐地也擴展至中國北京、上海和南京;不過,較為特別的是,與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合作主辦的這四屆「朱䴉國際藝術節」,則是以省崑的年輕演員為表演執行核心,試圖延續或拓展這些年輕傳統崑曲演員走向日本、新加坡和香港等地的交流旅行。
二○一○年榮念曾與日本導演佐藤信,合作編導日本館委託創作的多媒體音樂劇《朱䴉的故事》,於上海世博會演出之後,他將編導創意擴及為策展概念,並以「朱䴉計畫」為題,將亞洲傳統藝術喻為這一亞洲瀕臨絕種的珍貴鳥類;一則推廣非物質文化遺產,於藝術節內舉辦各種非遺傳藝的大眾座談,如這屆的印度海德拉巴古典舞蹈、印尼日惹的古典爪哇舞蹈與日本能劇等等。二則以崑劇表演藝術為本、現代劇場編導概念為輔,透過短短數天到一週的工作坊,呈現五、六齣不等、廿分鐘長度的一桌二椅表演;獲邀參與的導演有佐藤信、松島誠、新加坡實踐劇場編導劉曉義等。此外,還舉辦兩天的跨界、跨文化與跨性別表演座談會,讓來自世界各地如德國、英國、泰國、日本、台灣、印尼和印度等地的表演藝術工作者與學者,得以切磋。
被喻為香港文化教父的榮念曾,一直是活躍於電影、漫畫、裝置、錄影、舞台與裝置藝術的多元藝術家和專業策展人。創立「進念.廿面體」卅多年來,除了累積參與編導作品多達一百五十齣,包括:「中國旅程」系列、「二三事」系列、「百年孤獨」系列與「中國文化深層結構」系列等,也同時影響歐亞文化交流,經常發起、串連有關文化藝術政策的論壇與研究,以及積極籌設城市藝術交流網絡。在香港專業評論人梁文道的眼中,他是香港文化界最有影響力的人,而「榮念曾」三個字,就是代表著「一種思考問題的方法」(註1);透過進念.廿面體的諸多實踐,「榮念曾」也成為持續詰問、不斷前衛的一種批判啟蒙(註2)。
因此,我們可以從這四年朱䴉國際藝術節的規劃與籌辦中,看見這位文化教父一直以來,以解構作為批判思考的立場與初衷。值得探究的是,這一桌二椅的詰問,近年來都在中國的城市裡(包括北京、上海和南京等),找到這樣一座「應答」亞洲傳統與現代的跨界平台;究竟南京的崑劇青年演員,會如何應題?
青年崑劇演員 與現代劇場的奇遇相逢
事實上,早自二○○○年起,榮念曾便已啟動了一連串實驗傳統戲曲計畫,邀請參與的戲曲演員包括崑劇石小梅、川劇田蔓莎、崑劇柯軍、趙志剛,與京劇的吳興國等人;其中作品包括二○○八年的《荒山淚》、二○一二年中、日、香港、新加坡合製的《靈戲》與曾來台演出的《夜奔》(2011)等。而這次參與的江蘇省崑青年演員包括孫晶、徐思佳和楊陽等人,對現代劇場的語彙和指令,並不陌生。例如,當日本編舞家松島誠以俐落、即興的肢體動作,試圖刺激花臉專行的孫晶和高韵時,第一次投入實驗的高韵便顯得有些惶恐不安,而孫晶卻能自在地與松島誠的身體對話,還笑稱自己早已習慣了松島的「折磨」。松島誠以擂台競技作為結構,試圖以日常自然的節奏,傳達一桌二椅檯面下的張力;演出的最後,三位演員在一座舞台和兩張椅子之外,呼喝他人上台對打,自己卻在台口喝起啤酒,背後的政治意涵深遠,而花臉演員們於程式和身體的出入自得,也讓人驚喜。
日本帳篷劇場前輩佐藤信則是以多年沿用的文本《站》,作為兩位演員互動對話的場域;能劇演員北浪貴裕與崑劇演員孫伊君的一動一靜,像在描述一種錯過或回憶中的緣分,而從生行轉攻旦行的孫伊君表現不凡,矇住雙眼地穿梭在一桌二椅之間,反而超越了一般寫實性、文本性甚至達成跨劇種的融合,讓人直覺是最性感、最動人的作品。
相反於佐藤信的沉澱與美學,新加坡的年輕編導劉曉義從實踐劇場已故編導郭寶崑老師的劇本《鄭和的後代》出發,逕以自己的文字與現代詩穿插其間,實踐了兩段文本互涉的「一桌二椅」,甚至開放第四面牆讓觀眾參與,讓這麼一個「破格詮釋」的美學問答,透過台上、台下的關係和聯結,使得概念更為完整。劉曉義將作品分成兩段;一則副標題為「過去式」,另一則是「現在式」。崑劇武旦朱虹在「過去式」裡,時而昂首走步、時而低頭遮臉,而身體情態則擺盪在武旦或青衣之間;另一位來自香港卻落腳新加坡實踐劇場的演員洪節華,則以蒼老皺苦的姿態,拖著行李,像是被刮滿傷痕的時間老婦,移動在舞台前緣,最後以一聲嚎叫結束。參與了四屆朱䴉藝術節的朱虹,心路歷程最具戲劇性;一開始跟榮老師合作,連搬張椅子都尷尬,只知道跟著導演的指令走。如今,朱虹卻能自在於現代劇場抽象的概念中,安心於導演對自己、自己對演出的信任裡。
對話之前先聆聽 與會青年熱情參與
原是中國移民的新加坡編導劉曉義,在研討會裡針對長期多次一桌二椅的合作,他說了這麼一句開場:「在對話形成之前,我要先了解對方是誰。」這樣務實的態度,我們不太可能在台灣延續的「一桌二椅」創作命題裡看見,我們多半仍在期待目睹編導如何在極簡的美學下,發揮多樣的風格(註3)。事實上,當資深前輩們仍在對談時喟嘆香港、台灣的文化主體性如何模糊不明時,劉曉義的作品裡,似乎沒有我常在美學性作品裡所常見的那種與大眾平民的「切割」;他說,當他再看見與過去合作過的崑曲演員時,他通常會花很多時間去傾聽對方講述,這段時間他們彼此發生了什麼事。觀察許多節奏沉緩、概念曖昧的一桌二椅片段,其實許多「不說的」,依然充滿了豐富可說的指涉與批判,背後可能還有很多對於「一桌二椅」如何詰問觀眾、怎麼影響觀眾的質疑。當他們在座談會裡急切熱絡地交換如何建立中國境內的平台管道時,筆者也興味盎然地思考著,台灣的跨文化與跨界平台該在哪裡。也許就是自然交朋友的年輕世代圈?
相較過去筆者於一九九八年所參與的「一桌二椅」交流演出,南京這場應試作答的「考生」不僅在台上表演,甚至動員了五十多位來自南京大學、東南大學、師範學院和南京博物院的年輕義工。他們在每場排練與彩排時,貼身觀察與採訪每位創作者,鉅細靡遺地針對創作過程的細節,與台上的表演驗證。經過香港的雨傘街頭運動之後,榮念曾與進念.廿面體特別邀請了十幾位來自香港的高中學生,跟著我們這一群旁觀的觀眾,坐在觀眾席裡,一同思索「中國究竟是什麼。」
時空環境改變 重新思索「對話」意義
雖然回顧這一次「一桌二椅」的探索,筆者能對照出八、九○年代「中國旅程」初期行走時,那樣摸索、朦朧的美學實驗氛圍。不同的是,當時參與的台灣編導創作者,多半是提問、發想的主導者;而他們其中究竟有幾位投入了所謂實質傳統跨界與現代化的努力?——如果我們從狹隘的傳統戲曲定義來看。至今台灣戲曲現代化的實踐與嘗試,依舊是循著由上而下的軌跡前進;例如國光劇團和台灣歌仔戲劇團的案例,均由編導創作主導所謂現代化和跨界實踐的方向,或與求取現代化轉型的劇團,一拍即合地攜手努力。相較之下,江蘇省崑劇團則是在資深演員與領導階層的共識與默契下,透過榮念曾與進念廿面體的策劃與資源,讓在地的青年演員與年輕義工,一同見識不同傳統與專業的匯流。
事隔卅年,在台灣談「一桌二椅」的脈絡,畢竟與過去命題作答的文化情境,有所變革了!我們早已不再思索(或暫時擱置爭議)「中國是什麼?傳統是什麼?」年輕一代的創作者深知傳統是什麼,現代是什麼,進而不斷思索著「台灣是什麼。」如果不是為了對話,那麼我們跨界、跨文化的意義該如何論斷價值;面對陌生的泰國、印尼、印度或馬來西亞等東南亞文明,甚至是日本、韓國,或是阿拉伯語系國家,我們都該「對話」。期許以一個建立對話管道的遠景,轉型我們自己對「一桌二椅」的命題。
註:
- 梁文道,〈榮念曾是一種思考問題的方法〉,見www.commentshk.com/2013/11/blog-post_3.html。
- 于善祿,〈不斷的詰問思索 持續的前衛啟蒙──走過卅年的進念‧二十面體〉,《PAR表演藝術》雜誌2012年11月號,239期,pp. 108-110。
- 紀慧玲,〈命題旅程,尋,桃花源《一桌二椅×4》〉2012,見pareviews.ncafroc.org.tw/?p=5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