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永遠自由快樂的男孩,死又復生的快樂男孩,我寧願死,我寧願死,死亡是一場華麗的冒險。」劇中不斷復述的這段詞,幾乎可以作為全劇最佳寫照,傳達了彼得潘拒絕長大的渴望、害怕長大的恐懼,也揭示出其透過死亡探險來激發生命光輝的歷程,同時疊合了酒神戴奧尼索斯所蘊含的戲劇精神:有了死亡,才有誕生,正如有了光,才有影。兩者並行,密不可分;愈是怖慄,愈加華麗。
柏林劇團《彼得潘》X羅伯.威爾森
3/3~4 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貝瑞爵士(Sir J. M. Barrie)寫於一九○三年的童話故事《彼得潘》中,主角彼得潘厭惡大人的世界,拒絕長大,因而來到了「夢幻島」(Neverland),一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境地。這樣的奇地異境,透過美國前衛劇場導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棄絕寫實語法、充滿視聽流動的美學風格,以及柏林劇團(Berliner Ensemble)節奏鮮明、能量豐沛的表演,配上樂團可可蘿絲(CocoRosie)的音樂,幻化成一幕幕色彩斑斕、聲響繽紛的圖像,猶如夢境,如此令人耳目一新的詮釋,也等於引領觀眾重新探索這則童話,喚召了故事與敘事的力量。
在威爾森的戲劇世界中,不僅人的內心抽離,情感不流於表面的自然情緒,而是由動作來表達、藉聲音來強調、以歌曲來寫照,看似人物扁平、形象物化;物的狀態也沒有絕對,不論是動物或者物件,可能都成為展演主體,例如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或如此劇一開場就置於舞台上的幾盞小吊燈,和一旁靜止而孤獨的孩童軀殼及其巨影,還有由人演扮的狗保姆們等。環境的構成也不是現實的再現,而是轉化、轉喻,例如人體或物件時常不符合物理狀態,因此劇中可見日常物品大於常人,大燈泡變成了牢籠,窗戶跟整面牆差不多大,使得物體本身扭曲、失衡,一方面像是情境異化,另一方面宛如浮動於表現主義畫作裡的景象,亦如在淺意識中浮動的拼塊,超脫現實邏輯的禁錮,富饒童真童趣的想像,共同構築了此般如夢的語境。
不似人的人、不成語的對話 詭譎難忘的夢境
此戲的敘事主體不再是人物及其心理,主宰這夢境的語言也並非角色之間的溝通,因台詞幾無對話性,大多直接投射給觀眾,彷彿觀眾就是聽書的孩子;真正主導敘事、產生對話的,是劇場內的各項元素,不只演員,還包括了燈光、音樂、服裝、空間等,以致整座劇場都是,完全實踐了「總體劇場」的概念。燈光千變萬化,服裝俐落簡約,對比強烈,色調大膽,就算場上構圖不動,每次不同色調的微微轉換,也變動出不同時空、氛圍、情境、風景,使得每一顏色的浮現、移動都像是顆跳躍的音符,而每一景畫面都是戲。可可蘿絲的音樂,配器豐富,曲風多元,不斷轉換,含括了童歌、民謠、詠嘆、人聲尖叫、部落民族曲調等,配以諸多電子音效和人工聲響,像是如廁、拉鍊、涉水等,不僅帶動氣氛,更以音符點繪出各場環境輪廓,進而串織出多層次而飽滿的聲景。整體視聽讓人聽見畫面也看見音樂,一層又一層地打造出了一個充滿感官刺激的奇幻樂園,也彷彿將角色及觀眾置身於一個沒有教條和規訓的世外桃源。如此自由隨性的解放力量,體現了彼得潘一角的神話原型——牧神潘(Pan),所表徵的既是自然和野放,亦時常和音樂與性聯想在一起,同時呈現出了源自於潘神的古典田園劇面向。
然而,此夢的明亮表面卻有著幽晦的暗流,在一片天真爛漫的基調中,抹上一層層詭譎、怪誕的色彩。演員扮相滿臉滿手塗白,蓋除了血色、肌紋,抹滅了生而為人的痕跡,彷彿將人的溫度降到最低,與詭譎多變的燈光、對比強烈的配色、漸層明顯的背景相襯,整體散發出陰森、抑鬱的氛圍。人物狀態回歸中性,靜時姿勢定格,猶如雕塑,動時緩速位移,偶爾躁跳,面部表情時而肅穆,時而誇張,笑怒悲喜,擺手晃頭,有著馬戲的活潑,也有默劇的荒謬。種種「丑化」的角色塑形,像是自一幅幅純淨簡潔的畫面跳躍出來的顏色,增添了幾許生命力,戲耍中帶點輕佻,淘氣中帶點褻瀆,頗有滑稽歌舞雜劇(burlesque)的趣味,因此這些面目慘白、似鬼非鬼的生物,並非夢遊迴盪的鬼魂,反倒像從夢境中獲得解放的精靈。
從死亡重識生命 以恐懼擁抱現實
威爾森所打造出的樂園中,並未築起舞台上的「第四面牆」,因而在這場夢魘裡探索的主人翁,不只彼得潘一人,還有全體孩童,甚至包含了台下觀眾。在這看似猶如畫作的世界裡,視覺平面而寧靜,實則慾望和恐懼不斷隱隱竄動。有趣的是,這兩者不僅成了推動劇情的主要力量,同時也大大地被戲謔了。劇中不乏死亡的威脅,但處理上卻淡化了危險,所以虎克船長對鱷魚的恐懼受到揶揄,而他的獨臂手鉤被拿來嘲弄,小女孩溫蒂被誤射而以為死亡(或者射死又復活)的段落顯得歡愉,就連真有死亡出現的時刻,也令人發噱。劇中,在一大片掛有綠月光的黑空下,如群魔亂舞般恣意跳動的失落男孩們,彷彿就是眾人的幢幢重影,貼近死亡,歡慶死亡,全戲宛如讚頌死亡的慶典,成了擁抱生命的祭台。
「我是永遠自由快樂的男孩,死又復生的快樂男孩,我寧願死,我寧願死,死亡是一場華麗的冒險。」劇中不斷復述的這段詞,幾乎可以作為全劇最佳寫照,傳達了彼得潘拒絕長大的渴望、害怕長大的恐懼,也揭示出其透過死亡探險來激發生命光輝的歷程,同時疊合了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所蘊含的戲劇精神:有了死亡,才有誕生,正如有了光,才有影。兩者並行,密不可分;愈是怖慄,愈加華麗。事實上,走過幽暗,重回光明,宛如新生,已然成長,而且愈是抗拒,愈是成長。如此往返,如此對照,如此矛盾,如此並存,即是戲劇原初的樣貌,即是所有敘事的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