襯著狄倫猶帶激昂的嗓音,讓我們與劇場藝術家們一起反芻失敗的滋味——倘若你知道自己終將是一顆臣服於重力向下滾落的石子,會不會同時間,你也分身扮演了那個每日沿著滑坡將滾石逆反推回的薛西弗斯?
How does it feel, how does it feel?
To be on your own,
with no direction home
A complete unknown,
like a rolling stone
讓我們仿效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吧,請你打開手機裡的Youtube或是Spotify,找到巴布.狄倫(Bob Dylan)的〈像顆滾石Like a Rolling Stone〉,按下播放鍵,在鼓點聲中翻開這個專題——是時候來談談劇場藝術裡的失敗了。那必然發生如滾石毫不留情往下翻滾直觸到最底的失敗。
成功者才能談論失敗?
約莫十年前,媒體開始浮現關於失敗的討論,討論主要集中於企業管理和創業圈,一時間,失敗成為一門顯學,商管書架上出現名為「失敗學」的新書,以美、日、台灣各大企業和知名品牌為案例,分析經營管理者如何與失敗共處、習慣失敗,當然,更重要的是最後如何從數不盡的失敗經驗中歸納出避險和致勝之道,而終於抵達成功彼岸。
然而,讀遍這些談論失敗的文章和案例,一個弔詭隨之浮現。如果成功學所分享的經驗是人們如何致力於接近和取得成功,失敗學的終點卻相反,所有過來人諄諄教導讀者:要習慣失敗甚至樂於失敗,不過,所有關於失敗的練習是為了最後能成功避開失敗。失敗學的真諦在於成為悖論,而真正的失敗者,也就是最後並未成功的人們,是沒有資格談論失敗的。
那麼,這個專題中受邀談論失敗的藝術家們,是哪一種?他們在悖論的這邊或那邊?
藝術家對成敗的另類觀點
這個專題無意貼標籤。而我們標舉的「失敗學」,也和商界的不太一樣。至少,我們不希望給予讀者這種印象:即便在藝術創作的世界,失敗總能為成功之母。在商業世界裡,成功的意思是盡可能長久、大量地獲利;在藝術的範疇,成功則相對複雜許多——名利雙收當然最好,但此次受訪的藝術家也提出其他判斷成敗的定義和內容:
你的作品能否精準實踐自己在美學、風格、技法等面向預定的目標?你的作品能否取得專業評論或(和)一般受眾的理解和接納?你能否讓你的合作團隊在過程中獲得樂趣、尊重、成就感與合理收入?你的作品和作為能否為藝文生態整體帶來良好、正面的發展?或者,你能否持續獲得外界資源挹注、支持你創作?
若說這個專題有源頭,它會是過去這幾年中,我不只一次聽見不只一位藝術家困惑提起,明明自己的某個作品沒做好,卻獲得評論一面倒的好評,或是在票房上取得不錯的成績。這種成功是不同層次定義彼此扞格的證明:我認為自己沒達標,外面卻一片叫好。那麼,我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
「一個人或一件事的成功或失敗,幾乎都是經由很具體的數據去判定。」即興音樂家李世揚是這樣看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市場絕對小眾的即興音樂幾乎一開始就和成功沾不上邊;認為創作「……通常需要經過很長的訓練,投資很多的時間跟金錢,所以基本上我是覺得一定會失敗」的編舞家林文中,在訪問中告訴我們他將暫停舞團營運,階段性地自這場戰局撤退;自比為「失敗主義者」的劇場導演黎煥雄,自剖和「失敗」長期相伴的心路歷程,失敗之於他,已上升至哲學層次的問題。
無時不刻都必須面對行進中的失敗感覺
閱讀三位藝術家關於失敗的自述,或許不如市面上的失敗學,能引起「自失敗中學習者,終能通往成功」一類正面積極的結論;事實上,摘掉外界賦予成敗的冠冕評價後,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無時不刻都必須面對行進中的失敗感覺——前面那些丈量成功與否的標準,始終綿密地橫亙於自己和作品之間,隨時要求藝術家自我檢測:我做得夠不夠好?我能否超越前作?這條未知的創作之路是否值得我持續前行?我的作品能否被理解、接納和被愛?……
襯著狄倫猶帶激昂的嗓音,與劇場藝術家們一起反芻失敗的滋味,你的感覺如何?倘若你知道自己終將是一顆臣服於重力向下滾落的石子,會不會同時間,你也分身扮演了那個每日沿著滑坡將滾石逆反推回的薛西弗斯?一面向下滾、一面往上推,在此之間,也許成敗早已自外人干涉、論定的界域脫出——你成了秤量自己心的阿努比斯(註)。
註:埃及神祇,為冥界之王,主持亡者心臟重量和羽毛孰輕孰重、以決定有無資格進入死後世界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