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展演中種種去脈絡後的痛苦,觀者真的可信嗎?還是因為有了「戲外戲」這層前文本的存在,就必得相信,而且不信不可?由痛苦幻化出來的美麗,是否可欣賞、可頌揚,或者切身之痛反而有如防護加身一般,而不得不頌揚?事故,這一場「以舞說戲」的傷痛獨白,所觸發的不僅是該如何言說傷痛的敘事討論,也衍生出了一連串關於形式與內容、展演與觀眾、創作美學與藝術道德之間的詰問。
《愛與痛的練習曲》
2/24 台北 國家戲劇院
若人生來就是一場苦痛的旅程,那麼該怎麼書寫痛苦?是否必須要提供一段具有前因後果的旅程,還是能否就完全聚焦於痛苦本身?《愛與痛的練習曲》Betroffenheit,由加拿大編舞家克莉絲朵.派特(Crystal Pite)編排,融合了音樂、歌唱、舞蹈、小丑、綜藝等形式,透過基德皮沃舞團(Kidd Pivot)和電動劇團(Electric Company Theatre)來演繹,呈現了劇作家強納森.楊(Jonathon Young)本人目睹女兒葬身火窟後所帶來的切身創痛,如題名原意所示,為「一種巨大、震懾、受挫、驚愕、創傷而迷惑的狀態」(註)。這樣的痛楚,不僅是主題、核心,幾乎成了整齣戲的全部,但對於如是痛感的出現,展演中並未提供清晰的脈絡,演出節目單關於作者生命體驗的說明可說是唯一線索,於是這「戲外戲」成了進入戲中的必要前提。
互制互賴、誰控制誰,無路可出的心理世界
舞台上是一個蒼灰的房間,由幾面帶有髒污、裝有管線的高牆湊搭示意,視覺一片昏暗。演出一開始,寂靜片刻,忽然間地上的管線如蛇一般蜿蜒而行,接著牆上的燈泡及其他裝置交錯閃爍,像是各類訊號之間彼此對話,整體氛圍詭譎不安,令人宛如置身於奇地異境。表演者強納森.楊現身舞台,與牆上的電話對話,內容卻像是喃喃自語,不久之後,隨著對話中的語言節奏,一人從旁門後緩行而出,步伐中充滿節拍和震點,節奏俐落分明,儼然一場街舞演出。
一邊是充滿重複語句、錯位邏輯的詭辯,失去了溝通的作用,簡約成了節拍和聲響;另一邊則是舞者身體隨之扭動,語言與肢體合拍,呈現出當下意念與肉身之間的反覆弔詭狀態:是話語者的意念控制著舞者的節奏,還是舞者的動作控制著話語者的思路?藉此,進一步地體現了當下「用藥的人反被藥用了」情境中,難分難捨、互制互賴的矛盾關係。主角在這單一卻未完全封閉的房間裡,想走而不走,自我形成了無路可出狀態,同時,背景不斷再現崩塌、傾圮的微微聲響,成了聽覺上的主題(motif),不免令人回想到作者的創痛記憶。於是,透過單一的空間、昏暗的色調、重複的語境、淡化的時間、互制的關係、角色的兩難,具象化了創傷者的心理世界。
自憐自嘲、以自我展演自我療癒,終被苦痛吞沒
當主角試著溝通卻無法溝通之際,身邊漸漸開始出現了其他人,來來去去,與之相互關係變幻不斷,也置換成了不同情境。時而像是一批烘托主角的歌隊舞群,時而像是掌控主角意念的魅影,時而像是一群如影隨形、交纏不散的惡魔,時而又像是一堆批判主角、嘲弄主角的旁人。斷斷續續,時進時出,融合了小丑、默劇、踢踏舞、偶戲、雜耍、主持綜藝等演出形式,又不時穿插巨大的人物光影,呈現出表現主義般的氛圍,每段都富饒視聽、活力豐沛、在場性強,像是分散的串場(或主秀?),偶爾出現此起彼落的罐頭笑聲,整體就像是一場雜演集匯。在這些展演片段中,幾乎沒有故事性,有的是旁人跟主角之間的關係,以及主角跟觀眾之間的關係。一連串的「戲中戲」下來,創傷變成了一場共歡的秀,創傷者不僅是主觀感受的主角,還成了引導眾人旁觀的主持人,清楚地意識到這痛苦正在被表演、被觀賞、被評判著,哀悼成了歡慶,抑鬱成了華麗,個人的壓抑成了集體的娛樂,由閉鎖轉而開放,自憐與自嘲並行,以自我展演來自我療癒。
因此,雖然展演中並未詳述或點明創傷背後事件的成因,而缺乏足夠的脈絡讓觀者去同理或了解當下情境,以致就內容上而言,所呈現出來的是一種既定的情緒、狀態,但展演策略卻反向而行,就形式和感受上而言,不僅堆出了層次,也拉開了距離。於是,藉由將基調游離於痛苦與歡樂、躁與鬱、生與死之間,這整個上半場的展演勾勒出一種甚可化約為黑暗與光明的對比原型,就如同被置於鐘擺般,處於一個在兩端反覆晃蕩卻始終無處可去的狀態,即使這痛苦的論述和辯證並沒有前進,最後仍不自覺(或甘願?)被黑影所吞沒。
耽溺於痛、昇華而美,一場以舞說戲的傷痛獨白
令人意外的是,相較於上半場的雙調並行,下半場忽然風景一變,原本的房室不見了,舞台中央矗立著一道隔幕,除此之外,大空一片。人物的步伐不再以日常行走來出發,也未見任何形式上扞格的元素突然干擾,而是跳起了曼妙而俐落的舞姿,多人現身,相互動作,先是奔走、跑跳,爾後拉扯、抬倒、迴旋,轉了又迴,迴了又轉,持續重複,肢體無法自由展開,兩兩相互牽制,想要掙脫,卻又動彈不得,受制於某種節奏感裡,充滿纏擾不斷、難解難分的意象,漸漸地,發展成了一段獨舞。與此同時,背景仍不時發出崩塌、傾圮的聲響,而台上人物在動作之際,線條柔緩,氣聲碎嘆,喃喃囈語,辯證消失,頓時彷彿時間暫留,像是往創傷者內心更深處的地方沉入了,所有的感受被純化成了一場曼妙而完整的舞蹈。連帶地,痛楚被詩化了,也被美化了。當這樣的痛苦成了美麗,那麼這樣的美麗是否依舊痛苦?
這則「沒有故事的痛的故事」,上下半場各以不同手法刻劃了痛苦的不同樣貌。上半場藉由喧鬧與歡慶的力量,讓形式與內容本身就產生了衝突,而生成了戲,在悲喜交錯、情感升落、節奏快慢之際,刺激了觀者的感官脈動,亦疊合了劇中創傷者的情緒起伏,同時帶出了自我指涉、自我表演、自我療癒、自我審視等多層次意涵,定義不斷飄離、替換,打破了展演的疆界,文本已被擴張,廣納了當下各種紛陳並行的元素,頗有「後戲劇劇場」(post-dramatic theatre)的美學色彩。下半場敘事手法的突變,是欲造就另一層美學上的衝突,是昇華內容的層次,還是這整場演出之中另一種形式上的演出,或是讓痛苦成為一種美的概念,不顧一切地沉浸其中,而這樣的耽溺,是否也會成了創傷者及觀者的滌淨(catharsis)?最後,關於展演中種種去脈絡後的痛苦,觀者真的可信嗎?還是因為有了「戲外戲」這層前文本的存在,就必得相信,而且不信不可?由痛苦幻化出來的美麗,是否可欣賞、可頌揚,或者切身之痛反而有如防護加身一般,而不得不頌揚?事故,這一場「以舞說戲」的傷痛獨白,所觸發的不僅是該如何言說傷痛的敘事討論,也衍生出了一連串關於形式與內容、展演與觀眾、創作美學與藝術道德之間的詰問。
註:見本刊第302期第20頁。
文字|吳政翰 臺大戲劇系、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設計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