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完畢後,與友人在劇院外觀後評,提到古數年前在香港曾經發表短作品。我們都忘了細節,只記得那作品帶點幽默。如果那淺淺的笑意沒有離棄古的話,它可能在《插銷》中悄然現身了。雖然作品有瑕疵,但是它代表了一個年輕編舞者向著個人特色的堅定前進。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創作路上早期的成功有時只會帶來迷失,未到不惑之年而做到不惑,本身已值得鼓勵。
古佳妮《插銷》
2017/11/16~19 台北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二○一五年我參觀澳洲墨爾本國際藝術節,同一時期古佳妮在當地一所劇院進行藝術家駐場。我沒有想起,數年前自己曾經在香港舉行的「中國舞蹈向前看」看過她的作品,所以是帶著認識一個新編舞的心態去看她的新作《右一左一》(作品翌年在香港藝術節上演,一直到二○一七年仍在巡演)。記得演出大部分時間在接近闃暗中進行(投影機的亮光是唯一照明),場景兼道具是一桌兩椅,兩位舞者衣服中性、純色,舞美整體上刻意的簡約似乎是為了擺脫一切再現性意象身體的可能性;古負責混音的電音無意識地重複,令觀眾無法從樂韻中找到方向感。我當時想,要查一查編舞及舞者的訓練背景,因為古極力營造的無指涉場景,與她們明顯是受過中國舞蹈學院式嚴苛訓練的身體,反差強烈。
方方面面都狂吼著憤怒
《右一左一》的桌是傾斜地置放的,視覺上帶點挑釁,使用起來沒什麼看頭;反之,兩人動作難度高,表現精準,即使有時燈光太暗看不見細節,卻明確感到她們的身體攪動了空氣,看得人幾乎為兩個瘦弱身軀要這麼大汗淋漓地舞而心痛。不過,與此同時我感到一種異化感,因為舞者的情感似乎不在激烈活動的身體之內。作品傳遞著暴力的味道,但暴力的理由卻不怎清晰。
二○一七年底,我在兩廳院的「舞蹈秋天」又一次偶遇古的作品。我本來是為了看《偉大馴服者》到台北,《插銷》在同一個週末上演,似乎沒有不順道一看的理由。
說兩年前《左一右一》的道具使用未見精妙的話,在《插銷》中同樣有待改進。枕頭和梯子未能超越本身意義成為符號。它們仍然是一堆可以承托體重、緩衝地心吸力的枕頭,和一把讓身體由一點移送到另一點的梯子。作品上半部分的枕頭,即使有時被堆疊得像戰壕、下半部分的梯子,即使有時被舞者像枷鎖般扛在肩上,其像喻都太淺白。道具與舞者身體質感的關係亦不明顯。古的公開履歷表沒有提供教育資訊,只能推測她受的動作訓練可能比藝術訓練強,所以在舞台上又一次見到元素與元素之間未能達到的平衡。
但是與前作的情緒距離感相比,《插銷》在方方面面都在狂吼著憤怒。首先看到三位舞者的中性形象,儼然是在男性主導社會中一次女性主義式的宣示,她們的舞台態度也就明顯地傳遞過來了。劇院內充斥著極高音量的單音,令到坐在台階上的觀眾身體感受到震動,彷若憤怒時從體內發出的抖震。
信賴生命的人文精神
矛盾而又值得玩味的是,動作設計雖然充滿稜角、速度快、靜止少、身體位置難度高(例如接近五分鐘的倒立),舞者必須拋擲相對重的枕頭、爬上不安全地靠倚牆的梯子,等等,絕大部分卻是接觸即興類的兩或三人動作。換句話說,舞者必須靠另一個人的協助才可以把動作完成。作品整體的憤怒因而得到了緩和,透露了古信賴生命的人文精神。
演出完畢後,與友人在劇院外觀後評,提到古數年前在香港曾經發表短作品。我們都忘了細節,只記得那作品帶點幽默。如果那淺淺的笑意沒有離棄古的話,它可能在《插銷》中悄然現身了。雖然作品有瑕疵,但是它代表了一個年輕編舞者向著個人特色的堅定前進。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創作路上早期的成功有時只會帶來迷失,未到不惑之年而做到不惑,本身已值得鼓勵。
文字|李海燕 香港舞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