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上的碰撞固然有趣,但為了讓時間可展演而過度簡化主題的意圖,使呈現出來的片段大同小異,手法上多以過去的記述或聲音來表示過去,透過不同媒材來與象徵未來的現場事件交織,以致作品並未真正往悖論的本質走去,減弱了進行更深層辯證的可能,亦無促成更進一步的發現。到頭來,時間成了假議題。
洪千涵X洪唯堯《祖母悖論》
9/4~5 台北 中山堂光復廳
「祖母悖論」的概念大致上是這樣的:假使回到過去,到了父親出生前的某刻,把自己的祖母殺死,那麼自己就不會出生。若是自己沒出生,那祖母是否還會被殺死?由洪千涵、洪唯堯姐弟所執導的《祖母悖論》,以此關於時間旅行的悖論為起點,投射出自身期待能改變已故親人過去及現在情感問題的慾望,延伸至對於回到過去、飛到未來、連結時間的想像,進而提出更核心的叩問:「時間是否真的存在?」整齣展演充滿時間意識,像是一場欲以藝術來解決物理問題的科學論證。
實證時間的遊戲
展演分為兩天。第一天,以演後座談開場,演員一字排開準備接受問題,暗示著演出從未來開始;舞台深處高掛的標語「歡迎時間旅行者」(Welcome Time Travellers),也隱隱點出接下來將是一趟時間旅程。接著,展演跳入一連串推論的過程,導演試圖找出如何呈現「未來」的方法,提出了夢、共時性、量子力學、集體潛意識等幾種假設,並請來物理學家、諮商師等專家學者親臨現場,解釋這些專有名詞中的時間意涵。在這場域中,觀眾們如真地進入一場說明大會,成了一場虛實相疊的「講座展演」(lecture performance)。最後,一位催眠師現身,引領觀眾們若有似無地進入半眠半醒的狀態,想像並分享各自所預見的隔天演出畫面,回應踴躍,琳琅滿目。
不論動態或靜態,不論真的或假的,這些畫面都將可能成為隔天演出的素材。展演發展至此,內容似乎已跟原本個人對於改變現況的慾望無關,化為一道純粹實證時間的遊戲。不過,時間也並非原本的樣貌。所謂的未來,已非處於全然的未知狀態,而是透過縮小變因,將未來裝載在一個已知的、有限的框架中,使之能夠被捉摸、被感受,並且被展演。這段剪裁好的、加工過後的未來,變得相較可預期,順理成章地將第二天轉化成一場「倒因為果」的演出。
隔天,演出有五段,由一位觀眾抽出順序。首先登場的是短劇《Now鬼樓》,劇情環繞於一棟鬼屋,裡面住著鬼家族,一位通靈的主人要把房子賣掉,一對夫妻前來造訪。當劇情漸漸開展,可見前一天觀眾所分享的部分內容時而穿插其中,天外飛來一筆,毫無脈絡可循,荒謬至極。六位演員無不使出渾身解數,搬出十八般武藝,活靈活現,妙趣橫生。指令丟接相互碰撞之下,形成一場生猛有力且在場性強的表演。但,令我好奇的是,這樣排了快一天的戲碼,與當下給指令且立即排練而出的即興劇,差異在哪?一小時與廿多小時,除了時間多寡之外,差異又在哪?
時間成了假議題
除了「預示」演出內容外,後續片段更進一步企圖實驗時間的種種樣貌。為了呈現出平行宇宙,劇場裡播放著來自不同聲道、不同背景的聲音,彷彿不同時空於當下同步交錯;為了具象共時性的概念,現場投影出前一天觀眾的影像,兩兩對映之下宛若鏡像,隨後又將現場觀眾罩在一個巨大的塑膠套裡;為了證實過去、現在、未來可並存,現場演員跳著過去流行的舞蹈,並執行過去的指令。甚至提出「如果不演」的假設,由製作人走出說:「作品到這裡結束了。」
在這號稱「未來」的版圖中,這些片段起初試圖分項解開時間的謎,但演變下來,卻是陳列多於推衍。因此,與其說展演證明了時間,倒不如說時間造就了展演。形式上的碰撞固然有趣,但為了讓時間可展演而過度簡化主題的意圖,使呈現出來的片段大同小異,手法上多以過去的記述或聲音來表示過去,透過不同媒材來與象徵未來的現場事件交織,以致作品並未真正往悖論的本質走去,減弱了進行更深層辯證的可能,亦無促成更進一步的發現。到頭來,時間成了假議題。這場發生於未來、關於未來的悖論,這個先射箭、再畫靶的戲局,有了觀眾參與,共同創造了意義,但如此意義,是否也如演出中所暗示的時間樣貌,只是一種未曾到來、止於想像的空無?
文字|吳政翰 戲劇構作、台灣大學戲劇系兼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