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戰爭的集體性,大多時候皆是被建構出來。那場甲午戰爭激起的系列波瀾,後來又延續到二戰,催生出高俊宏《小說:台籍日本兵張正光與我》裡的故事。其中納入台籍日本兵的日本帝國戰爭面貌,又是另一個層次的場景。若想觀測這系列歷史切片間黏稠的關係,則除了台灣既有的資料,《夾縫轍痕》則提供了超越台灣視野的另一種觀點,為跨帝國、身分認同的諸眾樣貌,增添了新的可能。
52PRO!《夾縫轍痕》
2/29 台北 華山1914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烏梅劇院
二○二○年二月廿一日晚間在華山烏梅劇院台灣首演的《夾縫轍痕》,到三月十七日止已在《PAR表演藝術》雜誌與《表演藝術評論台》分別收得一篇與七篇評論。為多數評論人所注目兩大重點是:第一,故事觸及時間中爆發的兩場戰爭,從「為生(生活)而戰,到為(國家)死而戰」(註1)的差異;第二,則是國民與國家間心理與社會結構扭曲、複雜的關係。
在國家背後的個人
在前者的討論相對較無異議的情況下,針對後者則衍生諸多看法。三月十二日吳思鋒提出疑問:「此作調度出來的漁眾的庶民形象,是否具有作為以他者解構國家(主義)的能動性?還是反而鞏固了國民國家的結構?」(註2)筆者以為,在多篇評論中皆可找到對應回答。首先,王威智於三月六日的文章指出,透過同是殺人菁英的兩人,玄吾已能完全融入漁船生活,相反地,長治卻希望破壞此平衡,換取自己生活的安樂,此舉呼應日文版節目手冊中編劇所說:「先要有個人,才有群體的存在」的理念。程皖瑄於三月十七日的文章(註3)則以《菊花與劍》,試圖理解玄吾從不願意到願意頂替長治重赴戰場,這個既留白又過於模糊的懸疑該如何解釋,認為殺人菁英的過去被當眾揭露,無法容忍名譽瑕疵的玄吾,最終才選擇頂替長治,接受徵召。
實際上,從整體故事線看來,長治起初帶著不成材義弟投靠玄吾一行人,到最後長治陰謀逐漸暴露,衍生出眾人不同選擇,是漸漸揭露出所有人各懷心思的過程。包括船長十三郎因愧疚感壓迫,釀成夥伴受傷,多數船員接受玄吾過去,玄吾重上戰場,長治接受這份或將以生命為代價的幫助等。包括台上密集上下舖的宿舍景觀,整齊的作息,是最能代表此精神的畫面。然而,隨著劇情推進,從中後段起密集上下舖的意義,也漸漸轉為比鄰窩藏痛苦、鬼胎的巢穴。儘管故事最後在新隊伍重新啟航、高歌的畫面,搭配玄吾著軍服的身影,似乎又重新抵達另一種集體的、日本的平衡,但這種統一性背後的複雜,就劇本層面,已與開場的單純樣清楚區隔(奇怪的是,導演確實未就此劇本層面多加琢磨,因此全劇的實際態度並不清楚)。
超越台灣視野的另一種觀點
此外,眾所周知,於劇末爆發的甲午戰爭,後來由主動侵略的日本帝國勝出,並在馬關條約下接收了台灣。這使得本作在台灣的演出,生出另外的意義。此前就甲午戰爭歷史來看,台日雙方一直是被侵略與侵略的關係,但藉由表演與劇情,原先統一、集體性的侵略者面孔,因故事被裂解為更複雜、懷抱各自痛苦掙扎的「諸眾」,因此連帶將在場台灣觀眾從集體意識,進一步帶向非國族的個人層次,造就了超越懺悔與原諒,雙方人馬在百多年後的重新相遇。這次,見面非關戰勝或戰敗、也非關殖民與被殖民,而是確實有此瞬間,經歷恐懼與哀憐洗滌,彼此竟能以人與人的身分互相坦誠,並彼此謙卑地誠實。這種藉由扣緊劇場、表演、編劇,而在當代產生的精神轉變,在劇場實屬難得。透過虛構,故事將遙遠的一八九四年拋至二○二○年的烏梅劇院裡,讓人重新看見當初那「一群侵略者」的內裡是如何複雜,近乎難堪。這或許,也是此作在台演出的最動人之處。
事實證明,戰爭的集體性,大多時候皆是被建構出來的。甲午戰爭激起的系列波瀾,後來又延續到二戰,催生出高俊宏《小說:台籍日本兵張正光與我》裡的故事。其中納入台籍日本兵的日本帝國戰爭面貌,又是另一個層次的場景。若想觀測這系列歷史切片間黏稠的關係,則除了台灣既有的資料,《夾縫轍痕》則提供了超越台灣視野的另一種觀點,為跨帝國、身分認同的諸眾樣貌,增添了新的可能。
註:
- 汪俊彥〈觸動劇場靈魂的質疑與反思〉(pareviews.ncafroc.org.tw/?p=57521)。
- 吳思鋒〈戰爭記憶的公與私〉(pareviews.ncafroc.org.tw/?p=57697)。
- 程皖瑄〈不在場的殘酷與在場勇氣〉(pareviews.ncafroc.org.tw/?p=57786)。
文字|張敦智 劇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