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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陳藝堂 攝)
對話體

讀者

YC,

最近特別體會到,身為創作者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成為讀者。「怎麼說?」你問。我想起那天演出結束後,遇見一位觀眾,問他看戲的感覺,他說:「還不錯啊。」

YC,

最近特別體會到,身為創作者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成為讀者。「怎麼說?」你問。我想起那天演出結束後,遇見一位觀眾,問他看戲的感覺,他說:「還不錯啊。」

他說完就沉默一陣。我讀到了「但是」的訊息,繼續追問。「嗯……」他有點靦腆,「我不是什麼專業觀眾,戲很好看,很用心很認真,沒什麼可挑剔,真的要說什麼的話,我不知道這戲的對象,想要對話的對象是誰。」我當下愣住,對啊,說這麼多,要說給誰聽?「最近看戲常有這樣的感覺,大家很用力說很多事情,可是好像沒有靜下來,聽聽自己在說什麼。」這不就是我常常給演員的筆記,可是這會兒,筆記冷不防彈回自己身上。我謝謝那位觀眾後,獨自走了一段路,街景滿滿的櫥窗,大大小小的液晶螢幕,環繞我四側,以極盡聲色之姿,朝向我放送各種廣告促銷,心內突然「咚」的一聲,我想通了那位觀眾的感受,單向輸送不是對話。創作久了,幾乎成了內在第二天性,慢慢也誤以為創作就是占據「知」的絕對位置。我們常怨懟觀眾不懂,卻甚少停下來想,為什麼需要被理解?

「你想說的並不是迎合吧?」你試著幫我釐清。對啊,把觀眾當成「顧客」和「對象」是兩回事。前者期待票房達標,後者希冀展開關係。你想到了之前讀京劇類書籍,裡頭提到「叫好」的不可或缺,演員和觀眾一輩子相互研究、相互鼓勵、相互檢驗,怎麼叫好,在哪叫好,好在哪,一點都不含糊。我點點頭,京劇的「叫好」獨樹一幟,充分展現了其表演藝術的獨特魅力,演戲與看戲,兩者互通聲氣,相知相契。我心內又「咚」了一聲,為什麼會想要「成為讀者」?因為無法忘懷重讀《水滸傳》和《紅樓夢》及其眉批的某種悸動。京劇學者郭寶昌舉例:「假如把一台戲的演出比作是一篇文章,叫好就是文中的標點(逗號、句號、感嘆號);假如比作是一本書,叫好不但是標點符號,也是眉批和牙批,其功績猶如脂硯齋批《紅樓》,猶如金聖嘆批《水滸》!」

簡單來說就一個「懂」字,裡頭有兩者交心,懂得彼此好壞、不足和圓滿。複雜點看,「懂」背後有很多學問,還有個「通」字,通透、通徹、通達。

「我想我有點累了。」我望著陽台的馬拉巴栗,盆栽似乎不足以承載根莖花葉的日益壯大,要幫其轉換環境。「一直作戲一直作戲,到底在做什麼?每次演出結束,好像變得只在乎戲的評價,不然就是不屑;好像在累積下一齣的籌碼,好爭取更多資源;好像作戲這件事變得很功利判斷,價值綑綁著意義;彷彿進入某種評分排行榜,事情就圓滿。可是當初是為了什麼才開始作戲呢?」前陣子看到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談寫作的影片,她說:「有時候他們會說,表達你自己,我不認為是關鍵。表達自己就像在人聲鼎沸的戰場上吶喊。與其表達你自己,你為什麼沒想到要喚起讀者的一些好奇、一些懷疑和一些興趣,而認為作品就是自我呢?」適時的提醒,我理解到她所說的「喚起」,和「叫好」有異曲同工之妙。我明白了自己的疲憊來自於戰場上的喧囂,大家都在吶喊的時候,誰能聽得見誰?我深切感受到,失去了聆聽,創作就成為聒噪的殘響。

「所以你想去旅行?」你問。我笑笑,疫情期間能跑去哪?對我來說,轉換成讀者身分即是休息。好好閱讀一本書,不是為了做功課,不是為了累積知識,而回到純粹的閱讀感受,愛上一本書,在書裡頭無預期地辨識出自己某個時間的某個身影,在心嚮往之的藝術家的作品當中,領略人的孤獨、挫敗與希望。辨識意味著與未知相處,不斷發現,在混沌中航行,好重新浸淫在懂的甘香。辨識讓內省不走向封閉,而面向世界。

或許可以這麼說,在創作者身分裡頭含藏讀者意識,在我你他之間牽起一條隱形的線,於時空當中匍匐並行,是自己默默在歲末之際許下的願景。

K

 

文字|高俊耀 窮劇場聯合藝術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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