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夢藝術《鹿港有條舊港溪》 2022/07/03 18:00
彰化 鹿港鎮地藏王廟、龍山寺、鹿港溪河道及市鎮街區
發現特技劇場《城市編碼》 2022/07/09 16:00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北斗座
近年隨著馬戲團隊展現創作野心,在正規劇場演出的作品愈來愈多,也不乏穩定發表作品的團隊。進入劇場的馬戲表演與空間共構的本質,和今天廣義的劇場演出間,並無根本上的差異,倒是馬戲創作者更需要領會劇場語言的約定俗成。相較於其他表演類型,馬戲對非制式空間的確有更高的適應性。在疫情起伏中,戶外節慶成為文化活動的緩衝區,馬戲在其中受到的青睞亦不減反增。周伶芝於2017年的觀察,仍非常適合用來描述疫情下的2022年:「觀眾馬不停蹄地奔波,演出票房仍舉步維艱,反倒是公園、廣場、文創園區等地的活動氣氛愈發熱騰。」她認為要理解台灣馬戲,無法避開戶外大型活動的文化背景。相對於此,她期待更加「紮實」以及「多元且深沉」的劇場創作。(註1)
台灣馬戲的劇場創作是否達到「紮實」的程度,還有待商榷。不過本文想要著眼的,是那些既不在戶外單面式舞台演出,也不在文創或商業街區聚眾,亦非於傳統劇場空間登台的馬戲作品。這些作品通常帶有移動、遊走的特質,有時主要由表演者展現,有時也與觀眾共享。非制式空間帶來的彈性與自由,雖然和馬戲給人的第一印象有所呼應,但創作者需要針對空間進行更多的政治與美學協商,才有可能讓作品在展演出效果的同時,挖掘出更深刻的感知——當然,這樣的任務並不限於馬戲。
空間的構作:當馬戲進入城市
「空間的構作」是這類演出的關鍵。
空間的構作意味著尋找身體如何在空間中移動,以及身體和空間的關係。但在非制式空間中,身體如何移動、如何進入空間,也會回頭定義、重新創造空間,並洩漏創作者對空間的態度。如何讓空間成為文本,並對空間進行調度(而不只是調度表演本身)是非制式空間演出中最有挑戰,也最值得觀察之處。在這類演出中,表演者以外的元素——觀眾、空間、時辰、天候——也無一不變動,調度空間也包括調度觀眾的身體、視角與注意力。
在這個討論下,發現特技劇場的《城市編碼》是個很好的例子,該作也是2022臺北兒童藝術節「藝術樂園」系列馬戲演出中,唯一一個非定點演出。接近演出時間,觀眾聚集在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北側廣場,不見表演者的蹤跡。看著腳下一條條黑白相間的地板紋路,沒人知道該坐該站,要面對何方。眼尖的觀眾發現對面捷運高架軌道下方,五位穿黑白色系衣著的表演者踏上斑馬線,跨過基河路而來,抵達雙向車道間的分隔島時,突然轉為慢動作,一瞬間,街上其他持續移動的行人、腳踏車、交通號誌繼續倒數所流逝的時間,都被突顯出來。
《城市編碼》一開始透過調度觀眾的注意力,讓我意識到:這不僅是個在藝術中心的演出,而是個在「城市中的藝術中心」的演出。隨著表演者的移動,城市被帶進了演出地點,也被帶入演出中。主要編創者李軍顯然觀察到建築設計如何連接了藝術中心與外圍,並將這個結構暴露出來。因此,隨後一連串的身體行動,不斷跟隨、逗留、跨越地板的黑與白,也圍繞著秩序與失序開展。例如:過了馬路後,表演者筆直地向不知所措的人群走去,穿越並攪亂群體預設制式、弧形的隊伍。他們突然跑了起來,有些觀眾受到驚嚇而閃躲。這樣的模式持續出現在不同段落間,透過疊羅漢、側翻、後滾翻、倒立,或是形成一橫排、張開手臂進而擴張表演區域,以身體繪測空間,觀眾也隨著模糊的表演區位而不斷改變隊伍形狀。原本受到驚嚇的觀眾,愈來愈主動跟隨表演者,甚至模仿起他們的動作。
演出最後,表演者利用藝文場館常出現的紅龍柱狀圍欄,先橫向接起,跳起、跨越,或委身穿過這些本是用來阻隔、劃定安全距離與通行範圍的物件,在俐落的動作編排下,輕巧碰觸常規與界限的主題。最後,隨著舒曼《兒時情景》的旋律,吳政穎如一件雕塑作品,單腳站在被紅龍圍起的柱子上試圖平衡,其餘4人以手撐起身體,在四個角落一同維持平衡。身體張力與音樂營造的氛圍,很快地就在觀眾的掌聲下消散,讓我為這短暫的畫面感到可惜。
儘管整體看來有些小心翼翼,但《城市編碼》的確在機構與城市接壤的灰色地帶,用持續穿越、尋求平衡的馬戲動態圖像,在空間的邊界上輕巧地移動,對秩序進行提問。
城市催化劑:被調度的身體,作為經驗的經驗
雖說《城市編碼》在建立空間構作上有著清晰的策略與意圖,但也因為對藝術中心空間設計(從戶外一路延伸至建物內、黑白相間的地板)直觀的回應,讓作品反而象徵性地貼合表演藝術生態高度機構化的現況:我們居於城市,前來親近藝術。與其說該作調度了「藝術如何進入城市╱城市如何進入藝術」,倒不如說是「藝術如何進入機構╱機構如何進入藝術」。
如何逃脫機構化可能帶來的僵化與困境,是許多創作者——有時也包括機構本身——持續面對的課題。逃逸的方法有很多種,其中一種方式就是另闢蹊徑,尋索機構外的藝術實踐場域。以台中為主要據點的狂夢藝術,自2020年起發表「在現地六年編創計劃」第一個作品《西區舊城》後,陸續在各個城市進行移動劇場創作,且在許多地方都有多次於不同城區的嘗試。例如光是台中就有位於西區的《西區舊城》、《重返沙龍臺中》、《都市封印的大地呼吸》、中區的《鈴蘭通散策》,高雄則有《鳳山味》,於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演出的《陸上行舟的12種表情》和《花露露大遊行:超現實夢遊》,彰化則有《重過彰化》,以及本文主要討論的《鹿港有條舊港溪》(後簡稱《鹿港》)。
相較於《城市編碼》,狂夢藝術在《鹿港》中調度觀眾焦點的能力,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長時間移動下,如何持續抓住觀眾的目光,又能讓群眾依序、安然地前往下一個駐足之地,可說是狂夢藝術最擅長、也讓最引人入勝之處。以下半場的開場為例,觀眾隨著手提傳統燈籠的表演者,從地藏王廟的廣場出發。他們並非只是「帶領」觀眾,而是先用快速的流動,將群眾聚集到廣場另一側的角落,再透過表演身體重新定位,讓我們回頭看到整個空間:夜空、廣場、廟宇、城鎮。像這樣的策略,在下半場特別明顯。同時,表演者在移動過程中,有時來回穿梭人群間,有時跳上民宅圍牆平行前進,或是撲倒在機車等待區的圖像上,都讓身體和城市空間在移動中持續對話。
演出陸續在城鎮各處停留,從為人所知的廟宇,到磚屋傾頹處、豎起又被遺留的鋼架下雜草蔓生之處,以及民宅屋側狹小的機車棚⋯⋯無論是信仰空間、生活空間還是畸零空間,總之就不是表演空間。即便是在最能夠架構「演出—觀賞」相對位置的龍山寺前廣場,仍不讓觀眾好好坐下來。在獨立樂團忒修斯於廟門前演唱〈望春風〉的背景下,兩名表演者以一條白布,上演濃縮的人生跑馬燈。觀眾也在不斷流動的演出中,尋找自己觀看的位置。
評論人梁家綺對《鹿港》如何處理地方經驗與觀光展演,有十分精闢的評析(註2),但她對狂夢藝術如何使用「詩意意象」的看法,我則持保留態度。特別是狂夢藝術的演出語言雖然常伴隨馬戲動作或物件,但基本上要不是田調錄音(「鹿港不應該是觀光客眼中的鹿港」),也常以去脈絡的浪漫姿態現身(「鹿港像是一盞明燈,是汪洋中的燈塔,是沙漠中的綠洲」)。不過,另一種狂夢藝術常用的語言互動策略,倒是頗值得一提。無論是《鹿港》中表演者和觀眾一句「有求」、一句「必應」,還是在《花露露大遊行:超現實夢遊》用台語互相丟接的「哇金」、「勾椎」,(註3)與其說有任何意義,這種表演策略的目標更是透過聲情的互動與共振,將觀眾和表演者包覆進同一個精神空間。
這樣的互動形式,和狂夢藝術充滿能量、時常處於半即興的身體表現,與歷來演出「感性有餘、節制不足」(註4)的特質一樣,往往深具感染力。觀眾被不斷穿梭的表演者包覆,在長時間的移動、停頓、繼續移動(且常常超時演出)的過程中,成為他們的一員。無論是演出前的籌備,還是演出中,表演者和觀眾總能在城市有許多發現——發現空間、發現角落、發現這裡可以表演、發現這裡可以看表演、發現自己與他人身體的位置。這些在城市的發現,和城市一樣,都是讓所有移動的身體可以共謀為一個群體的催化劑。
狂夢藝術的導演黃子溢曾表示,比起「田野調查」,他更喜歡「蹲點」這個說法。(註5)因此,從這個說法回看作品,城市不是知識的所在,因為知識來自調查。移動與漫遊更是為了帶出蹲點後「作為經驗本身的經驗」,不更多,不更少,並且讓觀眾盡可能靠近他們的經驗強度,才是目標所在,導致其在創作呈現上,田調素材勢必破碎,語言才能浪漫得毫無道理。
選擇空間:穿越隱形界線與探問表演美學
雖說《鹿港》和狂夢藝術大部分的作品一樣,都實際帶領觀眾踏入城市空間,但進入城市空間不代表機構就消失了。這邊指的並非作品中公部門的委託身影,而是涉及城市公共空間的行動,都勢必牽涉到空間政治與治理問題。例如《鹿港》上、下半場演出都從地藏王廟集合出發,駐足的除了其他廟宇,也包含商家、街區內的畸零地,下半場最後來到整治過後的舊港溪,當然也有一路踩過的大街與小巷。這些空間背後也都有著不同的「主管機關」,當觀眾穿越這些空間時,也穿越了隱形的界線。
城市空間當然不只隱含權責的界線,也包含歷史記憶、商業行為、文化活動,以及其他自然生命體。發現特技劇場的《城市編碼》和狂夢藝術的移動劇場作品,讓我們看到馬戲如何穿越觀眾與城市空間,對城市和空間進行提問,也建立獨特的身體行動與經驗。表演能夠行過實體空間,也能用身體架構、撐出空間中的空間,也能涵納、衝撞文化與政治的空間。我想用兩個看似截然不同的例子,為本文做個小結。
今年3月,疫情陰影仍然壟罩之下,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與圓劇團,一南一北,先後於兩個週末進行了兩種不同形式的帳篷演出:大型的西方傳統馬戲帳篷,以及借用自廟會、喪儀的塑膠帆布篷。以台北、桃園為根據地的FOCA,來到台南水交社偌大的黃土草地,以帳篷為中心創造了一座臨時的「馬戲村落」,進行「FOCASA馬戲藝術節」的「試營運」;而在台南學甲、西港進行多年高蹺陣與牛犛歌陣田調、研究與學習的圓劇團,則來到台北木柵,在水泥大廈聚落中的忠順廟埕,演出「台味馬戲」《手路》。
空間總是影響著表演的意義,以及觀眾對作品的接收,兩個團隊在地域上的對向移動或許是巧合,但更顯現了馬戲總是隨著空間不同而改變。因為選擇了空間,也就選擇了一種可能的美學框架。非制式空間的馬戲演出在台灣還有許多可能性,在大型戶外活動演出之外,如何善用馬戲「活」的特質,對表演美學與城市空間進行更多探問,是個人好奇,也是對台灣馬戲的期待。
註
1、周伶芝:〈現象9:從街頭到劇場,在地馬戲翻出新風貌?打造平台培育推廣,深化創意連線當代劇場〉,《PAR表演藝術》第300期(2017年12月),頁76-77。
2、梁家綺:〈以物為象,以身觸界——《鹿港有條舊港溪》〉,表演藝術評論台。
3、「金勾椎」是衛武營童樂節的吉祥物之一。
4、同註2。該文雖是《鹿港》的評論文章,但與我對狂夢藝術其他作品的觀察十分一致。
5、這個資訊來自2021年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舉辦的「馬戲人X評論人【再見鼠年.年末小趴踢聚會】」活動上黃子溢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