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慢慢從帆布袋裡拿出他的傳記《孤獨行路終不悔—賴德和的音樂人生》,這本由音樂學者顏綠芬在歷時十數年的訪談後匯集而成的精裝磚頭書,內有500餘頁紮紮實實的內容,重兩斤,賴德和本人則形容它是「擲地有聲」,因為「抌落真正會『硞』一咧!」(擲在地上真的會發出kho̍k一聲)
這是屬於賴德和的幽默,一如他不介意眾人觀感,在回答自己作品中的傳統元素從何而來時,逕自丟出一句「因為我小時候家裡窮」,所以沒有機會接觸西方音樂,被問到如何整合東方傳統與西方技巧而不偏廢時,拋出了更令人莞爾的回應:「藝專同學一畢業就出國,留學個5年8載,學得很好,脫胎換骨,我37歲才出國,而且只去兩年就回來了,沒有被汙染。」但這些如珠妙語的主人,其實曾是個「狂小子」!
總是被聲音吸引
出生於1943年的賴德和,在1984年以融會東西、結合古今的《待嫁娘》、《眾妙》、《紅樓夢交響曲》等作獲得吳三連獎肯定,這些作品能成形一是得益於赴東海大學音樂系兼課時,在羅芳華系主任(Juanelva Rose)募資成立的「民族與教會音樂研究中心」整理遍了史惟亮、許常惠團隊在田野蒐集來的民歌錄音,另一則是任職於省交(國立臺灣交響樂團前身)研究部時,參加了史惟亮團長邀請文化耆老俞大綱開設的「平劇藝術之美」研習會,但在這兩段經歷之前,傳統音樂早已在他耳裡生根。
早年家中經濟狀況不佳,無緣接觸西方音樂,賴德和最初的聽覺經驗來自家附近土地公、媽祖廟聽到的布袋戲、歌仔戲等「傳統的聲音」,他可以在廟埕靜靜坐上好幾個小時也聽不累,爾後接觸了二舅簡金獅在台中協助打理的北管子弟團「新春園」,教館的是名師傅鄭生其,憶起當年時常搭1小時公路局去台中時,賴德和又開起玩笑說:「原本以為是因為舅舅幾個女兒長得很漂亮,後來發現是因為喜歡聽北管……我總是被聲音吸引。」
初中時家裡終於有了收音機,賴德和耳裡也開始出現西方音樂的聲音,其中播放交響樂的頻道最吸引他。少年時期最喜歡看的西部牛仔電影,配樂也多是交響曲目。進入員林實驗中學就讀後,他開始自學吹口琴,彈吉他,時不時與音樂同好合奏,培養對和聲的感受。21歲考進國立藝專之後,賴德和的音樂人生正式展開,充滿了奇人趣事。
狂.小子集團
國立臺灣藝術專科學校的5年制音樂科於1957年成立,在賴德和就學的時代仍處於起步階段,雖說軟硬體設置尚未周全,卻聚集了許多對憧憬藝術的青年學子,臥虎藏龍,並時有驚人之舉,如牽了條狗上合唱課的林隆雄、挑戰合唱老師「右手打三拍、左手打二拍」的馬孑民、自行摸索出法國號指法的莊思遠等,但真正經過「認證」的狂小子們,應是共組「向日葵樂會」的作曲6人組:陳懋良、馬水龍、游昌發、沈錦堂、温隆信、賴德和。
向日葵樂會在1968年5月31日舉辦了第一場作品發表會,節目單中由蕭而化教授為之作序曰「這六個青年……依先聖孔子給學生的分類法,他們是屬於『狂』『小子』的一類,是孔聖人評價很高的一類」,依《論語》〈公冶長篇〉的註解,小子指的是與孔子志同道合的學生們,狂是膽大且敢作敢為,這6名作曲組學生每年以樂會友,創作不輟,追求「藝術的光熱」,如此形容的確貼切。
就在賴德和回憶著向日葵樂會的「狂.小子」模樣,身旁的鋼琴家葉青青一句「跟黃友棣的那件事才叫狂吧」,將他的思緒帶回眾人「圍毆」音樂大師黃友棣的往事。
這裡說的圍毆當然不是街邊流氓一湧而上的暴力行為,而是關於音樂風格的激烈討論。當年黃友棣受邀在台灣各師專巡迴講學,並承諾學生可將優秀的課堂作業編入教科書中,藝專一眾狂小子們翻閱了黃當年出版的著作《中國風格和聲與作曲》只覺其中所述與歐洲的教會調式無異,聽了講座後更不以為然,次日一行人便帶了自己的曲子前去,怎知黃友棣看了一眼賴德和的作品便以「你這是許常惠的現代派,我不評論」應付。
當時甫學成回國、充滿教學熱誠的劉德義教授在藝專代課,聽狂小子們提及此事便邀了黃友棣到家中餐敘,由向日葵樂會的6人作陪,眾人就「中國風格」一題由中午辯論至黃昏,將黃友棣戰得落荒而逃,原以為此事就在當日畫下句點,怎知黃以文字形式將之記錄下來,並在文中極力為自己辯白「消毒」,所幸該文近年由音樂學家沈雕龍拾得,回頭詢問賴德和後才還原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