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鳴:找尋自己(與作品)扮演的角色
如果「矛盾」是來自彼此斷裂的狀態,那麼「共鳴」是為了串起連結。
Jaha Koo的《悲劇三部曲》,從《你捲(剪)舌了嗎?》的英語焦慮、《電子鍋》悶煮的高壓社會,到《韓國西方劇場史》直指更龐大的殖民經驗,劇中不乏四海皆有感的全球經濟、東亞共享的近代殖民(或被殖民)與更特定的韓國脈絡,如韓戰、1997年金融風暴與破產危機,以及鄉野流傳的民俗神怪。
Jaha Koo在創作之初,便已預先設想背景不一的觀眾族群,一方面要放入足夠資訊說明,又要拿捏平衡,讓資訊融入劇場語彙與敘事邏輯。從2015年的首部曲至今,總是能讓各地觀眾帶入自身所處的社會情境,比如某次《電子鍋》來到雅典演出,同被國際貨幣基金(IMF)決定命運的希臘觀眾,也深受觸動。(註1)
對於台灣觀眾來說,又是另一種錯綜複雜的感受。台灣與韓國命運共同體般的歷史連結、相似的社會結構,甚至是劇中作為隱喻的米飯文化,已無需多言。我好奇問Jaha Koo,在資本主義全球化與殖民現代化之外,他又是如何看待深刻影響東亞的儒家思想呢?強調倫常、輩分,抗拒個人主義的齊一式價值觀,是否讓這一切變本加厲?「所以我才不說自己是導演。」Jaha Koo說。繼承西方劇場體系的「導演」職位,結合韓國本身的儒家社會階級,因而隱含某種之於性別、輩分的權力關係。對Jaha Koo而言,他充分理解自身在體制社會的限制與優勢:前者像是他一直要等到在歐洲有點成績,才受到韓國劇場圈的關注,「不然之前誰會對一個還是學生的創作者感興趣?」,而後者則如他身為異性戀男性的父權紅利。
無論是劇場體制或外部社會,全都共同承擔著資本主義受到儒家思想推波助瀾而形成的南韓版「超級資本主義」(註2)。「或許我這麼說有點憤世嫉俗(cynical),但我認為儒家思想上對下的階級概念,和資本主義是一拍即合的,讓資本主義運作更有效率。」Jaha Koo說,「再加上就算韓國社會開放了,集體潛意識依然承襲過去的獨裁記憶,比如我總是清楚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話語權,什麼時候該閉嘴。」也因此,Jaha Koo並不想在創作中複製同樣的結構,試圖以另一種劇場形式、工作模式與合作關係,找到自己該扮演的角色。
重整:重新書寫自身歷史與位置
然而東方與西方,是否真能一刀切?《悲劇三部曲》反思殖民,卻有著頗具西方淵源的劇名——「The Hamartia Trilogy」。「Harmatia」一字出自亞里斯多德《詩學》,意指性格原有的缺陷如何影響命運,Jaha Koo則藉此在作品中探討韓國社會的過去,如何影響現在與未來。矛盾嗎?倒也不盡然。「歐洲人常常會認為我必須要『百分之百的韓國』,但什麼叫『百分之百』?不同時代所經歷的不同文化,比如美國勢力與美國文化、從韓國開放前就已私下流通的日本漫畫(註3)、年輕世代的當代體驗,都形塑了所謂『身分』這件事。」Jaha Koo強調:「我的創作有來自韓國的脈絡,自然也有其他文化的影響」。
《悲劇三部曲》以《韓國西方劇場史》作結,正是以此重整時間軸,試圖將過去與未來再次串聯。
Jaha Koo回憶起大學時除了藝術學院,還另外有傳統學院,裡面同樣音樂、舞蹈、戲劇樣樣具備,但就像是博物館文物一樣的保存。始終對這種「斷裂」感到不解的Jaha Koo,有感於「日本殖民時,發明了『傳統』這個字,藉此和『現代』相對,還有優劣之分;但事實上,真正的現代化必須是內部自發的啟蒙,而非強迫接受外來價值。」他接著說:「用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跟著時代往前走,這才是最重要的。」
到那時,或許我們都能重寫自己的歷史,找到自己的位置,或其他種種。
註:
- 〈Talking rice cookers, accidental explosions: how do you capture austerity on stage?〉,Andrew P Street,《衛報》,2019/10/23。
- Jaha Koo另補充韓國的儒家思想,歷經朝鮮王朝、日本殖民、南韓獨裁政權與90年代的金融危機,而逐漸鞏固成為某種軍國主義式的保守體系,強化階級剝削,更在獨裁者、財閥與政治人物身上表露無疑。
- Jaha Koo解釋韓國政府直到90年代才終止對日本流行文化的禁令,然私底下大家還是都偷偷在看日本動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