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幕」的理所當然
在劇場漫長歷史的大多數時間裡,並沒有「謝幕」這件事,演員在演出結束之後,不會回到舞台上,接受觀眾表達謝意的掌聲與鼓譟。依據劇場史家的研究,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謝幕」,大約開始於19世紀初期的歐洲劇場,其緣起並不是演員的意願,而是應觀眾的要求而生,甚至會有拒絕「謝幕」的演員,在離開劇場回家的路上,遭到「憤怒」觀眾的追逐。
當「謝幕」在19世紀流行開來,終於成為表演者與觀眾共同接受的慣例與默契,大約再沒有人會對「謝幕」的必要性,或對「謝幕」的意義——舞台上下兩方對彼此表達謝意,有所疑慮,或抗拒,無論我們對演出本身的評價如何,都可以接受謝幕作為演出一部分,對舞台上下雙方的重要性。
換言之,我們都認為演出結束之後的謝幕,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謝幕」這件事,真的是這麼理所當然的事嗎?
在音樂劇《熱帶天使》的謝幕之前,我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謝幕」之可為與不可為
7月30日,臺中國家歌劇院,《熱帶天使》演出結束之後,就是一般性的謝幕:演員依照事先編排的順序與方式上場,回應觀眾的掌聲,編導上台與觀眾分享創作心路歷程,發表感謝名單,同時如莎士比亞時代的報幕人(chorus)一樣,跟觀眾提示作品主題的重要性。接著,編導宣布演出團隊特別為當天觀眾準備了「彩蛋」:男女主角演員在第一次謝幕之後悄然下台,此時換穿正式禮服再度上台,與觀眾分享他們如何因戲結緣相戀,最終走入禮堂的精采故事,並且將要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在全場觀眾的哄然之中,開始播放兩人交往的花絮影片,劇場頓時變身為婚宴廣場,「謝幕」也不再只是「謝幕」。
《熱帶天使》的謝幕活動,雖然特別,但其實不是特例,而是本地劇場近來某種趨勢的展現:演出謝幕段落,愈來愈複雜,也愈來愈不「單純」,開放、鼓勵觀眾拍照打卡上傳,邀請觀眾同框合影,編導上台分享創作心得與周邊商品訊息,幾乎已是常態,唱名感謝贊助廠商,宣布票券摸彩中獎名單,「支持藝文」與「業務配合」無縫接軌,已無扞格,劇場會不會真的不再只是「劇場」?
另一個愈來愈常見的趨勢,是編導在上台與觀眾分享創作歷程的同時,會不厭其煩地跟觀眾說明作品意旨,提示應該切入理解的角度,應該掌握的重點,簡言之,就是「演後導聆」,或是少了觀眾提問對話的「演後座談」。創作者的用心,是為了避免觀眾的「誤讀」?但, 義大利文學評論家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不是早就說過:「一切閱讀,都是誤讀」了嗎?創作者的體貼,會不會反而剝奪了觀眾自行玩味剖析的樂趣?
「謝幕」的意義與價值
回到《熱帶天使》的謝幕。
其實,在男女主角演員的花絮影片正要開始播放的時候,我就從座位起身,走出仍然暗黑的觀眾席,放棄了與演出團隊與全場觀眾分享新人喜悅的機會。我的決定,不僅是我對「謝幕」本身的反應,也是我對這部作品的評價,兩者之間,其實相互印證。
音樂劇《熱帶天使》雖然改編自陳千武先生的戰爭史詩小說《獵女犯》,但將重點放在男女主角的愛情故事,婚禮花絮的彩蛋,其實貼切呼應編導的創作核心理念(「成為彼此的天使」),卻與我對小說文本的理解、對劇場改編的期待,大相徑庭。因此,如果是一般性的謝幕,可以表達我對創作團隊努力的肯認,但我卻無法接受將劇場變成婚宴廣場的做法——因為我不能忘懷小說中沉重的歷史感,所以不能滿足於劇場中的簡單幸福。
英國戲劇學者Sophie Nield在《衛報》專欄「Theatre Blog」的文章〈Are curtain calls a clapped-out convention?〉(2012年4月3日)中,認為現在(英國)劇場演出中的「謝幕」,逐漸成為大家不假思索習以為常的慣習,這與前述的台灣劇場現況,似乎恰巧相反,但無論是不假思索的慣習,或愈趨複雜的行銷作為,其實都忽略了「謝幕」作為演出經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值得深思的意義:不僅關乎表演者與觀眾對彼此的肯定,更重要的,是提示對彼此的責任(Sophie Nield)。
什麼樣的責任?對我而言,是創作者娛樂、慰藉、刺激、挑戰、啟發觀眾的責任,具體展現於作品本身,無需落幕之後的補充說明;也是觀眾對演出做批判性思考的責任,在演出結束後,從自己的觀點獨立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