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赫士.夏瑪茲《一萬種姿態》 2023/03/18 19:30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
薩維耶.勒華、余美華《Temporary Title, 2015 (Taipei 2023)》 2023/08/18 15:00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11樓排練場
風格涉《百葉》 2023/08/26 16:00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
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INK》 2023/10/05 19: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雲門舞集《波》 2023/10/12 19:45 台北 國家戲劇院
未來的腳步,擬造的自然
橫幅的側影,一幅一幅連環圖般,似由地面艱難直立身,並以足前行。60年代中藝術家魯道夫.札林格(Rudolph Zallinger)這件廣為流傳、名為《進步的行進》(March of Progress)插畫圖像,揭示或形塑當代對人類物種「演進」的想像,有以體質為分野,又有以物質工具的創造使用,為智人等階段劃分。其所立基的線性時間觀念,至今日雖已引起普遍置疑,但經一再複製的連環圖像,確實留給我們在想像過去甚至未來,一道難以抹去的印跡。如果,在標註「現代人」的下一步,猶有另一次分野,將會是什麼?
媒介理論家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曾形容,藝術家是感覺的專家,「最能察鑒感官知覺上發生的變化」。若試舉台北雙年展策展主題,我想起從「劇烈加速度」(2014)到「後自然」(2018)、「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2020)命名所指;又或以近期臺北藝術節定名「萬物運動」(Dancing Ecosystems,2023)為例,將近10年,藝術家持續在感知、思慮,一個今天我們常以「人類世」(Anthropocene)為關鍵詞所勾勒的生命世界情境。
如若《進步的行進》存有下一幅側影,下一個身體會是?雲門舞集編舞家鄭宗龍新作《波》(Wave)隱隱然給出了一圖景。橫長的影幕在舞台後,形似演進圖,顯現迂緩行進的舞者側面影像,身後卻拖曳愈長的光點訊號及纏崇線條;另而人身像是經由計算、拆分,再重構為數據化的運動狀態,頭部、肩臂等,呈顯過大、過細微的扭轉幅度,或帶著重疊的殘像。直到影幕邊界,擬像刺穿延伸進真實,舞者續續拖曳著橫長虛實的線條行進。突然一時迸裂,光影迅即收束於暗黑,連帶虛實人形隱沒似斷訊。
舞作以「波」為名,必然指涉光波複雜的二象性及其聯想,可視與不可視,可觸和未可觸。但更多是在視覺的波幅上,提供編舞家一個身體動態與鏈結關係的想像。黑暗吞沒人影後,再出現,是12位舞者成列牽連著手,似波動般起伏的線弧,身姿各式的迴旋,粒子般跳動,從個體的微波,匯聚為牽動的擺幅,在低限的語彙結構下重複;又於重複中,由一體性而似波浪延異、破碎成單子復混融於一。一列成為二列之對位,終至三兩群之碎形。
鄭宗龍的作品歷程,相對於處理如《十三聲》(2016)出身艋舺俗常感官文化經驗的作品,另一個線索,則愈趨極簡抽象之構成。《波》有著《一個藍色的地方》(2013)以來如此的牽引,尤其令我想起2019年他替陶身体劇場舞者編創的《乘法》,或其後一系列以自然為命名的《毛月亮》(2019)至《霞》(2022)等印象。然而在《波》的延續中,卻有了劃分魯道夫.札林格的「行進」、使人成為另一種後自然人身的標記,譬如,AI。
舞台上大量援用、調度的影幕,以波形、雜訊,尤其對應真實舞者的擬真舞蹈影像,來自與日本新媒體藝術家真鍋大度的合作。偌多訪談中,鄭宗龍與真鍋大度談及,在延長的疫病之時加速度的科技媒介環境,特別近年AI人工智能的大運算應用等,揭示著朝向新的身體感官可能,如編舞家所說:「因為世界變化很快,因為科技的關係,我渴望追上這個未來的腳步,我渴望身體和這些事情是有關連的。」「我們看到樹不會覺得訝異,就跟我們看到ChatGPT不會訝異,它已經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波》由偵測身體流動的數據,經由程式學習,一方面將訊號轉化、賦形為真鍋大度於影像、音樂可見與可感知的設計,更重要是另一則,反向成為編舞家構思舞者運動的參照。
真實與複像遂有了嶄新的辯證,舞台上時而可見影幕懸浮、升降,像光一般覆蓋掩沒人身;另一幕,呈現舞者與其面前形影前後的對峙,困於影幕中的二維身體空間,退遠後、又若衝出平面的立體幻影。後段,有一時剝去了層層累疊的音像媒介環境,光束下,唯一舞者顏斈芯斜向奔旋於場中似刺穿虛實……
在後疫之境,雲門的《波》,彷彿另個時代性的節點,開場所曳長的一幕回響著《進步的行進》,但已非百千年為度,不到10年,「進步的風暴」愈席捲籠罩於我們的動盪生命。波幅的結構、形式,總也令我想起鄭宗龍前期的《牆》(2009)或《裂》(2010),而曾引用柯恩「裂縫與光」的隱喻,如今有了新的語境。

舞蹈去了哪裡?媒介,病疫,加速度
同樣麥克魯漢經典的論述,所謂媒介即人的延伸(the extensions of man),意思是,技術每有發展,實擴延人感官與之為存有的本身,燈光延伸了視覺,印刷術延伸了言詞話語,機械化則支離而重構了人類與物質關係(令人想起石田徹也的象徵畫面)等。而數位媒介化呢?一個存在虛擬或擴增實境的感官世界?一個轉以數據、波幅構成的透明社會?
回溯起,2011年至2014年編舞家蘇文琪曾以《W. A. V. E.—城市微幅》到《微幅—迴返於生存之初》測繪此變貌中的當代生命空間,亦敏銳地以「波」為喻,先於華山東3館部署起那具垂直升降的燈光動力裝置,令孤立的人身,拮抗或被覆蓋劃分於百餘光源所構成上下移動之波幅,而後是《身體輿圖》(2012);到疫情期間,則構思《黑洞博物館 + 身體瀏覽器》的擴延展演(2022)。黃翊與庫卡,謝杰樺、安娜琪舞蹈劇場《第七感官》(2011)到《肉身賽博格》(2023);乃至曾多次來台演出的梅田宏明,至近期布蘭卡.李(Blanca Li)VR作品《巴黎舞會》(Le Bal de Paris,2023)等,原以劇場測度的未來,卻已然日常。
同時我也在獨立編舞者如高詠婕近年一系列獨舞《星比亞森—漫遊者21》(2021)、《朵朵》(2022)、《Lulu’s lab標下你的衝動!》(2022)等;又或從影像框構擷取為思考的李祐緯《Capture.》(2022)中,愈感受一幅集體迎向而思之曳長的生存圖景。
疫病,當然迫使加速度的技術生活,成為編舞家所說,不再令人訝異的自然乃至「後自然」(Post-Nature)。回想劇變初始,Rosas舞團編舞家安娜.泰瑞莎.姬爾美可(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在病疫蔓延的2020年,留下一篇極具啟發的重要演說稿〈舞蹈生態系的未來〉(What's Next in the Dance Ecosystem),她回到編舞「choreography」的辭源即:「chore(群體)╱grafein(書寫)」,編舞原是面對「群體於時間、空間中之構成」,對她來說,舞蹈存其政治及實踐的潛能,正在於對群體與時間空間的組織。病疫,創造了一種「異樣的編舞」(a peculiar kind of choreography),如今我們熟悉(或已遠離)的社交距離、低限身體接觸、執行衛生程序如劇場儀式、口罩穿戴、空間之進出場,竟彷如另一種編舞,而姬爾美可追問著:「舞蹈在這日常性的『編舞』中所在何處?舞蹈去了哪裡?」(I do find myself asking what the place of dance is in this current, daily choreography. Where did dancing go?)
更重要的,不只在於找尋繼續跳舞的可能路徑,而是能否尋找一種方式,讓舞蹈,能為這個時代提供幫助?或對我來說,一種屬於身體或編舞獨特的觀點;在舞蹈之為藝術類型之前,回到「人身於時間、空間之書寫」的根源,重新想像一種思考的「舞蹈性」(就像當我們提到「詩意」),能去面向換幕後的當代生命場景,後疫,後自然,後身體……
《波》標記住一個時刻。銜接人身於數位媒介纏崇裡掙扎的立身之勢、隱然揭開了模糊去處,卻又沒身其中,成為表象的世界,留下綿長待思慮的波動;具現在尾聲時,那一徐緩降下、終吞沒舞者的冷冽光屏,唯光點與訊號的「一個藍色的地方」。而從蘇文琪《微幅》緩行至鄭宗龍《波》,在拮抗與投身間,透顯哀愁的預感,卻都不如年中風格涉《百葉》(2023)更呈顯的荒蕪。
《百葉》為今年臺北藝術節節目之一,導演李銘宸近年如《超級市場Supermarket》(2022),愈關注在一個量販、超載、過度消費的人為造物景觀,所有生命故事,彷彿推車、貨籃、物件之即興拼裝;而來到《百葉》調度著場所簾幕窗葉使之可見或不可見的光源,並從表演者聲波為引,測繪與空間互喻的感官身體性,而人是否終將消失於物質堆砌的荒墟其中?有一幕,漫漫長長的時間,舞台驅逐了任何一人,唯剩下成排懸吊的巨大燈光裝置,閃爍紅藍綠白冷光,如窗葉拉起,如波幅升降,無有人身存有,一個「空的空間」?

繼續跳舞的路徑
鈴木忠志在文集《文化就是身體》中,曾以當代社會頻繁地施予他人暴力為例,指出人身暴力,根源於資訊社會「支離破碎的生活」,而對另一具身體同感含括痛感的喪失。而劇場應回到「足的文法」,帶領人們的步行與地面、與空間環境重新連結;並相對電氣、音響、電子等「非動物性能源」,劇場更是一處得以援用及喚醒「動物性能源」的空間。
令我想起,在今天,觀看復返生態動植物觀點策展的「萬物運動」中法國編舞家薩維耶.勒華(Xavier Le Roy)作品《Temporary Title, 2015 (Taipei 2023)》,即一個引人反想的作品。在北藝中心樓高透亮玻璃的排練場,午後到日暮,表演者退除所有人之延伸的媒介,音像,衣裝等,以裸裎,似退行為四足迂緩爬行之姿,蜷縮、接觸、開始最初與人群的交談,岩狀孤立,又或聚合如藻礁。
而希臘編舞家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同樣構思創作於疫情期間的雙人舞《INK》(2023),則是藉由滿台噴湧漫漶的水為元素,水之聲響、折光、暴雨,像宇宙創生混沌之初,一透濕西裝、一裸身的男舞者倆,演繹原初身體性漫長的牽制、區隔與對峙。
〈舞蹈生態系的未來〉曾經的描述「身體間的距離、極少之接觸」,在經歷過一切封鎖、隔離、遠距後,如何復返人身、與環境親密性的想像?也許一則呈現更加速度投入生物機電媒介的一體化經驗;但另一則,如近期勒華或帕派約安努,或3月來台的波赫士.夏瑪茲(Boris Charmatz)《一萬種姿態》,藉由劇場中的身體,似喚醒我們、並回響著另一種姬爾美可所思之「繼續跳舞的路徑」(Can we find a way to continue dancing under these circumstances? And can we find a way for dance to help in these times?)如此舞蹈身體的觀視點,是否在感知支離破碎的此刻,透顯出更深的涵義?而在如此新的境遇與隱隱測繪中,亦浮現令我印象,諸如周寬柔以果肉和肉身互喻《TOMATO》(2023)、葉詠甄以膜敞開內裡的《怪物》(2023)等。
沉墜波谷後擺盪回波峰,再波谷,人於時間與空間中的書寫,其實未曾一刻是線性行進,卻是糾纏的折返。雲門新作《波》給出新一時期象徵性的序幕,彷彿接續著《進步的行進》連環畫,然而下一幅側影,會拿起工具?或是嵌入人機擬造的環境?
或是,會跳起舞,經歷延異之迴旋,因有光而裂,而流變……看他不是像個跳舞者一樣前行嗎?——Also sprach Zarathustra

